初春雨夜,泥土潮濕空氣入肺,卻因太冷失了人潮涌動。
陰暗靜謐的街巷,往里探去,再轉(zhuǎn)深處,無人的窄巷,燈火寥寥,一股不止從何而來的雜然惡臭,鬼祟幽然滲出,發(fā)覺空無一人后愈發(fā)強烈,張牙舞爪,聞之作嘔,讓人膽戰(zhàn)。
那臭肆意放縱,穢膚熏心,仿如能夠攻占到靈魂深處,那絲絲縷縷,皆為罪惡滔天所侵浸。
……
本是無人之巷,卻忽見幽暗處攢著些許蒙面黑衣身影,竊竊私語,時時四處張望,眼神飄忽警備,極其恐慌不安。
為首的人壓低聲音,眼含焦怒質(zhì)問一眾下屬:“人找到了沒?”
“沒有?!?p> “快點找。上面發(fā)話了,找不到那個女人我們都得死。聯(lián)系上面增加人手,迅速。那女人放出風(fēng)聲在此,誘人來捕,必定不安好心。一定要堤防。”那人深知不論找到與否,他們終歸難逃一死,但為了保住家人,別無他法。
“是?!?p> 眾人應(yīng)聲走散,繼續(xù)惶惶搜尋。
其中一人——傅海,孤身走遠(yuǎn)后卻并無行動。
那傅海不過二十出頭,一臉稚嫩,哪里斗得過那殺于煉獄、與人纏斗半生的女人。
雖是慌切,卻也不由心中疑惑:這些年動用數(shù)人,大張旗鼓大費周章,天羅地網(wǎng)亦不見那女人的蹤影,唯有當(dāng)初那些駭人事跡在江湖廣為流傳,時過境遷,早已不知是真是假。即便捕風(fēng)捉影找到她,又能如何。殺了她?不過是被她玩弄致死罷了。那女人可怕到人與鬼皆唯恐避之不及,怎會有人主動尋她去送死。
他深不曉得這個女人為何引得世人如此興師動眾,縱使多年前傳聞驚世駭人,卻也多是那些人咎由自取。此后再不曾見她出來為禍蒼生、不曾聽她阻攔誰的前程,卻非要將其滅口根除,方能平息。是對誰的前路造成了阻礙,又或是挾制了誰的把柄成了隱患?只聽說她縱橫七八年間還未有人能贏她。只是舉世皆視之為敵,或遲或早,必死無疑。想必那女人更是深諳于此。
思緒間,傅海不知尋到了哪,四外寂然無聲,此刻天象萬物陰沒,繁星瑟縮躲入黑云,只剩一輪暗月殘喘,不比尋常皎潔,透著詭異的微光,轉(zhuǎn)將消逝般孱弱。身側(cè)又無一人相伴,比先前更加可怖。
看著詭異的天象,又不知身在何處,傅海心下訝然戰(zhàn)栗,轉(zhuǎn)身離去,試圖追尋同伴,愿與之同死而不能共生。
卻在倉猝回首間,驀然瞥見一人:那人與他背立,已不知暗中窺伺幾時。傅海頃刻便僵住了身子,停滯不前,不敢動彈。
偷偷窺去,見那身影頎長佇立,白衣飄飖,纖弱傲然,如宛仙姿。見腰背挺直不肯屈,似不染舉世微塵;可嘆其孤守于無光幽幕,遙望蟾光陡生寒意,再低首,垂眸滿看蟲豸低爬蠕動,看得癡迷又厭惡。仿若錚錚鐵骨寧肯與世為敵,又同淪如蟲豸般蠅營狗茍,從不曾得天見日。
那女人走近,只見黑發(fā)成瀑飄然,靜美如畫,卻霎時無風(fēng)起浪,乍起滿頭無盡魘黑狂亂,欲與夜幕一同銷沉;風(fēng)散盡,轉(zhuǎn)又去掩映了張美麗的皮:面型溫潤纏綿了無銳,眉眼哀絕含恨卻無光,無光無色亦流轉(zhuǎn),誘人心神,與之沉淪;瓊鼻高掛而鋒凜,不知剜了誰的心;唇如雪中艷桃,殷紅炫目,如同剎那芳華,轉(zhuǎn)瞬即逝便消散;那脂玉般面龐與素影相鑒,現(xiàn)瑩瑩之光,更哀涼。忽見左額的朱砂痣妖冶閃爍,只一瞬晃人心神,不類天人,猶似妖物。
那嬌艷惑人卻處處透著詭譎的皮,吸食著見不得人的光,以此為生。
識出眼前之人正是他們要找的女人后,傅海慌了,已顧不得那蠱惑人心的皮相是何種艷麗,根本無心觀賞,只恨自己沒在看見她時立刻逃跑,現(xiàn)下已然成為甕中之鱉。
欲跑欲乞,卻不能自主,只聽得似遠(yuǎn)似近有柔聲渺渺襲來,如鬼魅邪祟般教人毛骨悚然:“過來?!?p> 他如同傀儡,無半分思索,聽命往前。至她面前,他站住身,抖如篩糠。身子欲要塌軟,卻又不知為何依舊支撐著。想是驚恐,他若敢倒,唯恐生不如死。
此刻蕩如萬剮千刀。
她見此莞爾,已然頹城。
傅海卻被這笑嚇得再難站立,跪倒在地,想要掙扎爬起,卻不語不動如僵木,不自已。
更驚悚的是那女人居然朝他笑,柔聲介紹自己:“你好,我叫朱漫。我認(rèn)識你。我找你很久了?!?p> 傅海原本不能動彈,得知朱漫竟認(rèn)識他,還找了他很久,抖得更厲害了。
“我想和你談個合作,可以嗎?”
他竭力發(fā)聲乞求,卻無比艱難:“你、你、你……”你放了我吧。
朱漫如同不曾發(fā)覺傅海對她的恐懼,只聽他有回應(yīng),便滿臉喜悅,上前扶他道:“你答應(yīng)了?太好了!”
我沒答應(yīng)!傅海只剩驚懼,想開口,仍不能發(fā)出一絲言語。
說罷,朱漫不等傅海有所反應(yīng),只當(dāng)他應(yīng)了,輕扶起他,稍加安撫見無果,便拉著他飛起,二人身影共沒入長夜。
……
幾日后,武京高塔之上,幾威然而立之人侯著,身旁高手如云以護(hù)其主。
等許久,遠(yuǎn)見直升機降落,而后黃煙彌漫許久,待煙霧即將散盡,隱現(xiàn)二人:一男一女。男人擒著那傷痕遍身的女人,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如同棄履,居高又鄙夷,隨后狀之無謂,朗聲道:“人抓來了,錢呢?”
幾十高壯之人聽命后,渾身戒備,小心翼翼將錢運去,謹(jǐn)慎放下,而后飛快逃之夭夭,途中不斷回頭倉皇張望,終是尋回其主身旁,以求庇佑。
如此章法草木皆兵,竟只是為了堤防一個滿是破敗渾身枷鎖的女人。
傅海拿錢便走,也不再管那女人半分,連目光都不曾施予,毅然回入飛機,不曾回頭憂慮她是死是活,一陣喧鬧塵揚后遠(yuǎn)去。
在那權(quán)勢的誘惑之下,竟讓他轉(zhuǎn)變得如此迅速。
因事發(fā)之快,眾人還未覺察有何不妥,正要試探著將那女人囚走,卻發(fā)絕那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不知何時掙脫了滿身鐵鏈枷鎖,早已悄無聲息隱到了眾人身后!
轟然,卻無一人敢動彈,唯恐先赴黃泉。
那女人衣服早已破爛不堪,掩不住衣下的疤痕斑駁,有陳舊的、有新添的,遍布全身,使她猙獰。塵土更令她滿身污穢,平時貌美的人兒,卻絲毫不在意此時的難堪,只死死瞪著那驚恐的眾人,滿臉癲狂,恨入骨髓般,扭曲陰笑不止,似乎已神志不清。
見其肢體凌亂,步態(tài)含糊,一邊鬼鬼祟祟環(huán)視四下,暗自竊笑,一邊咬牙切齒,口中錯亂顛倒著:“都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像是勸慰自己,又或是慶幸,許久后方敢確信,驀然驚醒,瞬間怒目圓睜,恨瞰眾生,左額的朱砂痣頃刻寂暗。便帶著生平所有恨意,毫不猶豫地按下手中那無論多么癲狂,都死死緊攥著的按鈕,無比決絕。仿佛此生華年悉數(shù)殆盡,只為在這一刻的璀璨中盡情綻放。
“轟!”
方才一切種種,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曽幻想數(shù)年,日日夜夜,有朝一日,終于同歸于盡。
世間再無朱漫,于朱漫,也再無這世間。
一切煙消云散。
……
三日前,朱漫家中密室。
“這是我這些年掌握的機密,知之者甚微,你只需要把它藏好,活下來,日后可保你平步青云……我已放出消息,我遭受暗算身受重傷,幾日后將我毒打綁去換錢,隨后扔下我,他們殺我迫在眉睫,不會懷疑你,待那些人與我一同死后,你再無阻礙,應(yīng)當(dāng)前程似錦。往后即便道阻且長,我也愛莫能助,全看你的造化了?!?p> “你為什么要幫我?”
“因為你姓傅。”
“為什么?”
因為,除傅云有余親傅海可以讓她報答之外,那個人早已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
“你明明可以脫身,為什么還要……”
“我死了,不是更好?”
傅海默然。是。
朱漫笑道:“走罷?!?p> 不知那笑是釋然,還是未卜便知的痛楚。
我若不死,如何能脫解這無邊的余孽與無底的地獄;我若活著,便要看你步步高升后將我視為眼中之刺,終將除之而后快。
兩者抉擇,無一不難再承受,早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