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哭泣

　　不知不覺中，周圍的環(huán)境暗了下來，此時窗外的霧霾業(yè)已看不清了，月光被阻擋在大氣層以外，只留下漆黑一片。

　　小秦姨為我做了小時候最愛吃的“蔥油餅”和幾道家鄉(xiāng)小菜，并拿出了一瓶紅酒。年輕時，小秦姨的酒量在我們家可是出了名的，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喜歡這一口。

　　“今天日子特殊，忌了幾十年的酒，再破例喝一回！”小秦姨顫抖地握著紅酒瓶，眼圈有些發(fā)紅。

　　我們?nèi)齻€人圍坐在桌旁，慶祝這難得的相聚。小秦姨雖然年事已高，但仍像年輕人一樣，舉起酒杯，盡情地喝著、笑著、聊著，眼中含著淚，這是悲傷之淚，這是喜悅之淚。

　　這一天的勞碌讓大家都很疲憊，晚飯過后我便建議大家都去休息。張可起身想要出門，被我強行留了下來，張可推脫不過，只好在這過夜。

　　小秦姨為張可收拾好一間客房，而張可卻堅持要睡沙發(fā)。他笑著說，“我在家經(jīng)常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所以睡別的地方都不習慣，就喜歡睡沙發(fā)。”

　　勉強不過，只好由他去了。

　　小秦姨還是在她年輕時睡覺的地方住著，就是那間書房。那里有一張隱蔽的床，抽出來就能睡。當年剛來家時，小秦姨堅持要睡在那里，說是一來可以聽到房門外的動靜，隨時接待客人，二來呢，住在一樓做飯、打掃衛(wèi)生都很方便，這一住就是十好幾年。

　　小秦姨說“人老了，就喜歡念舊，我還是睡在老地方感到踏實。明達，你快上樓休息吧。有什么話，等明天再說吧?！闭f著，將我朝樓梯口方向推了推。

　　“好吧，張可、小秦姨你們好好休息。”說罷，轉(zhuǎn)身上了樓，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一步挪向二樓。

　　上了樓，正對面便是我的臥室。小時候這個家對我來說就是幻想中的城堡，每天都在屋里屋外上躥下跳，那時我的房間在二樓的最里側(cè)，每次下樓都要經(jīng)過父母的臥室，父親總是說我上下樓梯的響動太大，跟突擊隊似的。一個周末的早晨，父親剛剛睡醒，正要睡個回籠覺，突然地板傳來“咚咚咚……”一串響聲，父親忽然驚醒，以為是地震，就慌忙跑出臥室直奔屋外，當站到院子當中四處張望時，發(fā)現(xiàn)房子沒歪，地也沒陷。結(jié)果，全家人便看到了父親穿著內(nèi)褲光腳站在院子里的囧態(tài)。

　　從那以后，我便被父親驅(qū)逐到了正對著樓梯的臥室，且嚴格要求我下樓的步幅。我被訓斥了一頓后哭哭啼啼地“搬了家”，雖然心里有些不服，但對于當時的自己這件事并沒有比丟失一件心愛的玩具嚴重多少，出門被風一吹就忘了，沒幾天下樓的腳步聲又開始響個不停。父親只能無奈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我來到臥室門口，門沒有鎖，留了一道縫隙，輕輕一推，房門開了。屋內(nèi)漆黑一片，我伸出手在墻面上熟悉的位置摸索著，“啪”，燈亮了。

　　一陣強光之后，眼睛慢慢適應了光線的亮度，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房間，回想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經(jīng)歷過的一切，以及那段青澀時光?？煽粗粗矍暗木拔锼坪跤行┠吧?，或者說發(fā)生了變化。整個房間乍看上去與以前沒什么不同，熟悉的床，熟悉的寫字臺，熟悉的桌椅……，可再仔細觀察，墻上的獎狀沒了，榮譽證書沒了，偶像的海報沒了，就連鑲嵌在寫字臺上的畢業(yè)照也沒了。我慌亂地開始到處尋找，墻角、床底下、各種抽屜，可找了半天仍一無所獲，我額頭滲出了汗，心想一陣發(fā)慌。糟糕，被盜了！可轉(zhuǎn)念又一想，不能，誰偷這些東西做什么，沒一件值錢的物品。

　　“明達！”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小秦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zhuǎn)回身，不知什么時候小秦姨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

　　我驚慌地望著小秦姨，呼吸有些急促，“小秦姨，我的房間被盜了，是……”

　　沒等我說完，小秦姨擺了擺手，表示不要緊張，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你上樓后，我想起了一些事，怕你有困惑，所以就跟了上來，我知道你要找什么，跟我來。”小秦姨朝我招了招手，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我本能地跟上小秦姨的腳步往外走，望著小秦姨的背影，心中猜想著無數(shù)種可能。

　　走出了房間，小秦姨朝著二樓的深處走去。由于上了幾歲年紀，再加上高興喝了些酒，小秦姨走得很慢。我機械地按著小秦姨的步幅往前走，沒有打破兩個人保持的沉默，物品的丟失以及小秦姨莫名的舉動讓我深深地陷入沉思。

　　二樓過道里的光線有些昏暗，墻壁上的投影燈有氣無力地工作著，就像海上航行時，遠遠瞭望到燈塔閃爍的星星之光，看來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前面的身影停住了，小秦姨來到了父母的房門外站住了，猶豫了一下，伸手旋開了房門，走了進去。不一會兒，屋里透射出了微弱的亮光。

　　“明達，進來吧。”

　　聽到小秦姨的招呼，我回過神來，尋著光線，推開門，走進了房間。

　　父母房間里的樣子仍然留在我兒時的記憶，剛搬來的前兩年我還跟父母一起睡，后來便有了自己獨立的小王國。眼前的景物基本沒有變動，只是有的家具因歲月的鐫刻變得陳舊了，我掃描似地觀看著房間里的每一處細節(jié)。當眼神落到小秦姨身上時，發(fā)現(xiàn)她站在父親當年用過的寫字臺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桌面物品，嘴角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抽動著。

　　我突然預感到發(fā)生了什么，立刻緊張起來，連忙走到小秦姨的身邊，剛要開口問小秦姨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酒精起了什么作用，卻被寫字臺上的東西吸引住了——原來東西都在這里。

　　在父親不大的寫字臺桌面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各種照片和獎狀，無一例外都是我房間里“消失”的物品。

　　我仔細端詳這些大大小小的照片和獎狀，有的上面已經(jīng)變得模糊，有的已經(jīng)被歲月蹂躪出了明顯的褶皺，但卻都被父親精心地呵護著，工工整整地擺放著。望著照片中青澀的自己，那些年做過的許多傻事以及曾經(jīng)幸福的畫面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眼睛有些發(fā)熱。

　　在每件物品的旁邊都附帶著一張小紙條，看字體是父親的筆跡。

　　“這是兒子上小學的第一天，小家伙故意表現(xiàn)得很堅強，沒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哭鼻子，自己拿上書包一步跨進了校門，頭也沒回！那是兒子開始長大的第一天?！?p>　　……

　　“兒子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了，雖然剛上初中，但兒子長得明顯比別人都高，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時我就想兒子沒準可以當個籃球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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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間，兒子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看照片里的兒子多帥。自己這十幾年都在忙工作，沒有時間在家里陪兒子，與兒子單獨相處的時光幾乎可以按天算，想想心里特別難過，也許在兒子的記憶里，父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p>　　……

　　“這是兒子生病前照的最后一張全家福，那一天是正月初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天之后，兒子便踏上了旅途，去完成他心中的夢想，可沒想到這一別竟隔了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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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禁伸手去觸摸父親親手記錄下的點點滴滴，觸碰的一剎那，有些顫抖。在我冬眠的日子里，父親的內(nèi)心一定承受著巨大的煎熬，此時喉嚨里感受到一絲滾燙的液體。

　　“在我整理房間時發(fā)現(xiàn)了這些東西，姐姐和姐夫幾乎將你房間里的物品都搬了過來，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是關(guān)于你的回憶?！?p>　　“哎，這些照片，我已記不得看過多少遍了，每當想起姐姐和姐夫，還有明達你，秦姨我就會一個人待在這間屋子里坐上一整天，什么話也不想說?！毙∏匾陶f著不禁老淚縱橫。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有許多苦楚難以傾述。小秦姨在一旁邊抹眼淚邊講述辛酸的過往，而我卻再也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仿佛此時的我已陷入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巨大的痛苦加上對父母的思念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唯有淚水在不停地宣泄。

　　從記事起，在與父母相處的二十幾年里，基本上都是聚少離多，隔段時間通個電話算是彼此間唯一的聯(lián)系。小時候自己不懂事，沒有過多在意，而長大后卻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狀態(tài)，因此在記憶深處，留在腦中的家人都是畫面式的?？蓻]想到那一次車禍后，父母見到自己的方式僅剩下少得可憐的照片，沒有微笑，甚至沒有言語的交流。而現(xiàn)在以及將來的自己也只能靠照片或者回憶思念父母，痛苦可想而知。

　　“明達？明達？”

　　小秦姨的呼喚將我從記憶中拉了回來，桌子上的照片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此時的我，由于剛剛過度激動已讓淚水布滿了整張臉。

　　我定了定神，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思緒依舊無法平靜。

　　“小秦姨，你回去休息吧，讓我一個人在這里坐一會兒。”我沒有抬頭，眼睛注視著桌面。

　　一陣沉默之后，小秦姨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明達，你剛回來，注意休息，秦姨就在樓下，有事隨時叫我！”

　　我沒有回答，只是習慣性地點了點頭，隨后房門被關(guān)上了。

　　那一夜，我沒有睡，而是坐了很久，直到窗外泛起了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