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鳳山跪坐在軟席上,端正身姿,屏住呼吸,安靜的把視線放在面前的桌案上。那里整齊擺放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筆是宣州黃尖筆,紙是德州嵐溪紙,墨是新州紅松煙墨,硯是尼州河石硯。都是馬鳳山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最上等的珍品,備齊一套足足要花上近百兩的白銀,現(xiàn)在卻是自己日常很普通的一種消耗品。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正坐在上首低頭翻書的那個少年。
說來,他的外觀看起來只有十六歲的樣子,比起自己還小一歲。但是馬鳳山卻絲毫不敢輕視一點。不光是他不敢,現(xiàn)在坐在大殿上的三十二名學(xué)員,也沒有一個人膽敢發(fā)出哪怕一點點的聲音。就是那些出身各個世家豪門的真人道長,平素都是法力高深,呼云驅(qū)雨,但在這里,在他面前,照樣噤若寒蟬。
在一百天之前,馬鳳山只是唐國江東壇州境內(nèi)的一個普通農(nóng)奴。他家上延二十代人,都是壇州霸主海氏家族的農(nóng)奴,被安置在一個農(nóng)莊里面,從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被安排了下來。子承父業(yè),世代耕作,然后把每年收獲的全部都繳納上去,然后在農(nóng)莊的管事那里領(lǐng)回農(nóng)奴吃的糧食?;焐弦安?、地薯、雜糧,煮成糊糊,一家人總是可以果腹,熬過一年又一年。馬鳳山認為自己的人生可能也會是這樣,和身邊其他的所有人一樣,循環(huán)的復(fù)制下去。到了一定年齡,就去找管事,求到臨近某個莊園的適齡女孩,求來做自己的妻子,然后新建一個窩棚,新領(lǐng)一塊份地,繼續(xù)掙扎在土壤里。至于那個女孩是不是處女,自己的份地會不會太靠近荒野,會被野獸襲擊,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是啊,又有什么意義?
直到那一天,那一道白色云線,裁割開天地,撕裂了天空,顛覆了所有一切過去的“理所當(dāng)然”。
壇州城傾毀,死者十萬,海氏一族,族誅。海氏名下一百七十個莊園,九萬農(nóng)奴,一朝得到解放。朝廷的大軍,風(fēng)卷入境,只十日,就平定了亂局。而自己因為意外被一顆流星砸中,就被綁起來,洗了一個白白,塞進馬車,送到了這個地方。
馬鳳山這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
一切的根源都是在眼前的少年。了解的越多,馬鳳山就越是沉默;知道的越深,馬鳳山就越是有了一種堅定;明悟的越多,馬鳳山就越是服從書院的各種規(guī)矩。
謹守儀軌,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從真心去做,從真我去行事。不辯、不爭、不奪、不貪,只做自己。
所以哪怕他仍然是大字不識,仍然是對修行一竅不通,仍然是修煉懵懵懂懂,但他卻是被我親手選入了【上道班】,并且做了這個班的首席,也是這個書院的大師兄!
我管他那些人說什么嘰嘰歪歪的東西的!
我看他道心沉靜,一顆心穩(wěn)若磐石,堅不可摧,又漸漸從外界的那種種規(guī)矩漸漸內(nèi)省,成了自己的儀軌。不識文字,卻天然就合了自然的契數(shù),只是嚴格按照我吩咐的靜心法、吐納法、冥想法,不多做,不少做,從心而做,尊我而做,自然而然就找到了屬于他的那一道靈氣,再一轉(zhuǎn)就入了門。
很難得,他是單火靈根,求得的靈氣名叫“正陽通明火”,正合了我在外面的世界學(xué)過的一個門派的一種道法。
儒門浩然正氣宗的守山劍。
所以我丟在他桌上的,是一本《三字連經(jīng)》。最是簡單,卻也是最從微末處闡明了儒門圣人的哲思,框架出了儒門所選擇的天地法度。
我不準(zhǔn)備教他太多,不會教他儒門十三經(jīng),也不會教他儒門大小二十一個流派之間的復(fù)雜流變,更不會教他儒門里傳承三萬年積累下來的萬千道法。甚至我自己都不會多和他說話,也不準(zhǔn)許別人和他多說話,只是讓他去活自己,去修煉自己。
說不得,養(yǎng)劍三十年,也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但既然是養(yǎng)劍,那我總是要先忍上個三十年,更是要為他留一個三十年的余地。
我隨性的翻著書,手指敲著地板,只差唱了出來。
果然好書就是好書。
僅僅是幾個文字的不同,一首詩歌的意境就截然不同。原來我借用金手指空間的大能,都推算不出來我搜集到的那首《九月九登黃山》詩里藏了什么精妙的劍法。而現(xiàn)在,修正了四個字,從原來登高賦閑愁,一轉(zhuǎn)就成了游子思親、登高垂淚。就算是現(xiàn)在我還用不上金手指空間,但是僅靠我自己的眼光,也看出了些蹊蹺。
氣息流轉(zhuǎn),迎合人心,抓住一個情緒,落拓中就凝聚成了一道鋒芒劍意。
這一劍,殺的是一個“惆悵”!
天高地遠,阻我登山者,阻我心意不得宣泄者,殺了就是了。
好一個秋風(fēng)殺人天。
就這樣,我的手指間捉弄著一團青幽幽的氣芒,割裂著空氣嗤嗤作響,一邊挑起一支拳大筆頭的巨筆,蘸了朱砂,劈面就落在白墻上。
以我心意,隨著我的情緒,在我最想那一個人的時候,在我不知道什么就已經(jīng)黯然、垂首、嘆息,我用那筆做劍,寫下了屬于我的《九月九登黃山》。
抬手劈碎大殿屋頂,揚長而去。
我想起的人是誰?
生我者,吾母;養(yǎng)我者,吾母。我縱然能殺穿這個小世界,我又怎么能殺穿外面那個荒誕到我無能為力的世界?我又怎么能殺穿那我已經(jīng)死去的時光?
所以我在天上橫行,向北而去,去找一些人或妖怪的晦氣。用他們的血和命,來宣泄我的無能為力。
身后留下的,是一群面面相覷、懵逼中的學(xué)員。
“馬師兄,陳師今天這一課講的是什么?”一個少女一直等到足足半個時辰以后,才小心的靠向馬鳳山,小聲的問道。
也不怪他們,我向來如此灑脫,一如連云峰上曾經(jīng)那些筑基長輩們給我們上課時的那種德性。我講,你就聽著;我不講,你就揣摩去。我做了什么,你記下來就是了。
不過往日的講課,我總是正經(jīng)一點,也會挑選幾個人出來,丟一本《一日一錄》過去,教他們一些真東西。
但今日確實是看不懂了。
不過那邊,教員的速度卻很快。
高陽公主第一個拔劍出來,直接就裁割起那塊寫有文字的墻壁,招呼了幾個手下,小心卻又快速的,抬起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