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融化,馬蹄踏過,雪泥四濺。
天空正下著雨夾雪,所有將士們的頭盔邊緣吊著一圈小冰棱。
上千人除了軍靴、馬蹄踏入爛泥中的聲音,再無其他。
夏候晴冷得臉都麻了,身子往后挪挪,鉆入耶律保的白色狐裘里,只露蒙住眼睛的部分看著前方。
因為軍馬有限,一大部分人只能落地而行,而像夏候晴這種沒有戰(zhàn)斗力,身子孱弱又失明的人士,要么待在最后面的平板車上跟一眾傷員在一起,要么跟別人同乘一騎。她作為耶律保最親近的近侍,當然選擇跟他同坐一匹馬。
耶律保單手扯著韁繩,低頭看著懷里的她,略帶稚氣的臉露出滿滿的笑意。
走在路上已經是第五天了,除了頭兩天遇到東越的軍隊,兩軍一言不發(fā)悶頭就打外,接下的這三天,遇上的都是小股敵軍,雙方都是一開始很謹慎的對峙,然后各自防備著退開;后來走著走著兩軍都有了經驗,相遇的時候,舉起塊綠布表示自己趕路,不想戰(zhàn)。于是,他們一路相安無事的走到這里,按這速度,還有兩天便可到大本營。
夏候晴小心的避開不去碰耶律保掛在脖子的右手,尋了個怪異但還算舒服的姿勢,擰著大腿保持清醒。耶律保身上有股屬于年輕男孩特有的干凈的氣息,聞著很舒服,當然也很催眠——她都好幾天沒睡過好覺了。
偷眼望去,所有人都是腳步沉重,表情疲憊,眼神麻木,整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樣。
夏候晴暗暗的嘆了口氣,作為外來者,她謹守穿越“四不守則”,對兩軍的戰(zhàn)爭采取不支持,不推動,不幫忙,不阻止的做法。
要對古代世界的一切要做一個完全徹底的旁觀者。雖然說的時候很容易,但每次到危險關頭,危急時刻,她也并非完全不為所動,只能盡自己所能的去提醒耶律保他們。
而她的提醒也很有用,幾次躲開了全軍覆沒的災難。
走到前面的史克將軍撥馬走了回來,與耶律保并排走著,他看了一眼四王子懷里的夏候晴,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大家都知道這個瘦小的瞎眼小子深得四王子的看重,對他們這些行為也習以為常了。
其實,也不是他們這些大男人沒有八卦心,而是在生存明顯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他們對能吃多一口熱餅子,能再多一件御寒衣服更感興趣。
史克將軍對耶律保說:“四王子,眼看這雨雪越下越大了,大家的衣服都淋濕了凍得不行,再這樣下去,會凍病一大批,我剛到前面看了下,離這二里路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松樹林,里面還有一間廢棄的房子,要不我們今天就到那歇息吧,明天一早再走?!?p> 耶律??戳艘谎酆竺娴氖勘?,點點頭,“好!你帶路過去?!?p> 二人落馬進屋的時候呆住了,里面一片狼藉,炕上一個年輕的女子一絲不掛的仰面躺著,全身青紫一片,脖子烏青,雙眼暴突,舌頭外伸,表情十分可怖。
炕下扔著一個不到周歲的娃娃,夏候晴走過去抱起來一看,娃娃的小臉上全是血,早已沒有了氣息。
跟在后面進來的史克及幾位將領,見此沉默了一下。史克沉著嗓音請罪:“都是下將考慮不周,應該先叫人進來打掃一下的?!?p> 夏候晴的氣息有些不穩(wěn),她身體輕顫著把娃娃放到女子的懷里,扯過床單把二人包裹起來,啞著嗓子對耶律保說:“你讓人把他們埋了吧,這冰天雪地的,麻煩挖坑的兄弟耐心點,我代他們謝謝你了?!?p> 耶律保的左手搭上她的肩膀,“你不用代他們謝我,他們本來就是我們盛國的子民,自不會叫他們暴尸荒野?!?p> 夏候晴點點頭,心里堵得厲害。
一直到晚上,夏候晴的興致都不高。
因為心里有疙瘩,她說什么都不肯住那間房子,耶律保只能跟她一起住在外面的帳篷。
夏候晴幫耶律保綁好右手的夾板,又在火盆里添了幾塊炭,吹熄油燈便各自躺下歇息。
因帳篷內生著炭火,一側的小網窗卷開透氣。
今晚守著這一塊的是一個大嗓門的十夫長,他坐在火堆旁邊搓著手烤火,邊憤憤的罵道:“這事一定是東越那幫沒人性的狗崽子做的!你都不知道,在屋后還尋著了兩個老人家,被尖木釘在地上,慘哪!”
“這沒良知的東越軍,神女知道的話一定會放個雷劈死他們!”
“是啊,讓神女劈死他們!”
“不是說神女因為神棺不在手中法力損了大半嗎?怎么劈?”
“噓,之前不是有傳,鐘大將軍因在祭臺冒犯神女,差點被神女放雷劈死嗎?所以,神女可能失去了其他的法力,但放雷這個應該還在?!?p> “啊?神女如果在的話就好了,也不用我們打得如此辛苦?!?p> “哼!在也沒用,你不知道我們是不被神保佑的——”
“閉嘴!你想死是不是?”十夫長警惕的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呵斥那個說話不知輕重的小兵,“你不知道這話如果被長官們聽到會全家斬頭的嗎?你想死沒問題,但你得想想你的家人!”
那個小兵后怕不已,狠狠的扇了自己兩個耳光,“讓你大嘴巴!”
……
夏候晴聽覺本來就敏銳,再加上開著網窗,所以守夜兵的話一字不漏的落到她的耳中。
她嘆了兩口氣,在簡易的折疊軍床上翻了個身,軍床又發(fā)出嘈雜刺耳的“吱呀吱呀”聲。
“睡不著?”耶律保干凈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嗯。”夏候晴睜著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帳篷頂。
耶律保沉默一下,“今天的情況,以往也見了不少,你別太放在心上,否則會很難過。”
是啊,這一路以來,什么樣的慘狀沒有見過?被腰斬的壯年,被污辱的女子,被肢解的孩童,戰(zhàn)爭像是一個惡魔,把人心底里藏著的獸性完全的激發(fā)出來,變成了一頭頭的惡獸,他們迷失良知,泯滅人性,殺紅了眼的話,轉身把刀子送入自己人的胸膛上的事都輕易的做得出來。
今天看到的事,也不一定就是東越人做的。
當然,這只是她個人的想法與推測,而這種傷和氣的想法和推測,是萬萬不能和耶律保說的。
她又嘆了口氣,在黑暗中和耶律保談起這場戰(zhàn)爭。
“你父王有沒有說過這場仗要打到什么時候?”
“不知道,自然是見分曉的時候?!?p> 什么時候見分曉?自然也沒人知道。
“唉,打來打去的真沒意思。”
聽著夏候晴黯淡的聲音,耶律保突然很內疚,是他把她帶到這里來的,像她這樣不問人間事的神女,應該無憂無慮的在神山或者其他仙境中快樂的生活的,而不是被他帶入這一場見不到結果的兇險戰(zhàn)爭中。
他又想到出發(fā)前三王兄給他的密函,更覺得心情復雜沉重。
“對不起?!币杀i_口,在夏候晴還沒反應過來他為什么要道歉時,又聽到他說,“不過我一定會為你奪回神棺,恢復神力后,就沒人威脅得了你了?!?p> 剛到嘴的問題被她咽了下去,問出來的是另一個問題,“如果我說,我不要那個勞什子神棺,你們會停止打仗嗎?”
耶律保扭頭看向她的方向,很久以后才幽幽的說:“停不下來了,到了這個境地,已經停不下來了?!?p> 夏候晴閉上眼睛,是啊,都到這個時候了,無論有沒有神棺,都停不下來了。
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她自欺欺人的想著,那些無辜的人的慘死,并不是因她而起。
只是,她得到了這個可以哄自己好過一點的答案,為什么還是輕松不起來呢?
“所以,你們一定得再繼續(xù)打下去了?!?p> “嗯?!?p> “老百姓們何其無辜。”
“嗯?!?p> 夏候晴自嘲的笑笑,歷史的發(fā)展,就是用一條條性命去推動的,誰無辜?誰都何其無辜!
她閉上眼晴,心里的沉重依舊絲毫沒有減輕,但腦中已經不再亂糟糟。
這樣血腥,變態(tài)充滿殺戮的環(huán)境,遲早有一天,她會憋出心理病的。
所以,她是不是應該離開這里,獨自去尋找冷凍柜呢?
夏候晴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轉念一想,發(fā)現這想法并非不可行。
雖然她一直抱著兩軍相戰(zhàn),她在后面撿便宜的心理,但是在這里呆了快兩年,越來越發(fā)現她當初的想法太天真。
東越國雖然成立雖然只有兩百多年,但因地處優(yōu)勢,盛產糧食,綢緞,玉石等這些搶手貨,再加上幾代君王治理有方,兩百年來一直國內安穩(wěn)無內亂,國外和睦無戰(zhàn)爭,人口與各方向發(fā)展非???,很快一躍成為與盛國不相上下的大國。
如果是盛國五百年前,一定會以絕對性的力量輕易滅掉東越,但這兩百年來,盛國是徹底的傷了根基,養(yǎng)了這么多年,也只是能與東越戰(zhàn)了個不輸不嬴。
要等到盛國戰(zhàn)勝拿到冷凍柜,真的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所以,自己單獨行動會不會更簡單直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