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云鎮(zhèn)外,留白三人潛身跟隨著兩名說書先生,隨著他們一路遠離齊云鎮(zhèn),來到杳無人煙的地方,隨后在中途停下腳步,小小地在一塊界碑前逗留數(shù)息。
從這塊界碑開始,天地仿佛變了模樣。
綠草逐漸豐盛、果樹漸顯茂密,一條筆直的道路破開在地面,如一匹赤黃色的匹練披動在草地上,無窮無盡地外蔓延。沿著這條道路走,隨處可以聞到野花的花香,仿佛四季不衰;伸手在路邊隨時可以采摘到各色的野果,好像各個時令的都有。和剛才的荒山野嶺相比起來,宛若云泥。
“氣派??!皇帝也不過如此!”
站在界碑前面,易凡長長地發(fā)出感嘆。
留白亦是覺得驚駭,一個在說書先生嘴中愚笨不堪的傻公子,居然擁有如此豐厚的財產(chǎn)。毫不夸張地說,張文印的雙手已經(jīng)被金錢賦予了翱翔的能力,遠遠地觸及到旁人所不可及的地方。
“我說,張文印真的是個傻子?”易凡問道。
“聽大娘子說,他小時候是不聰明??墒鞘q以后,簡直像換了個人,短短兩三年里就掌握了家族的實權。十六歲正式接替張建德執(zhí)掌張家,不到一年,就讓張家的基業(yè)往上翻了數(shù)番?!?p> “只做正當生意的話,怎么想也不可能發(fā)展得這么快,除非整個齊云鎮(zhèn)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币追矒u搖頭說道,“估計是走的旁門左道,反正一定有問題。”
“被你這么一說,確實有些問題,走,我們?nèi)粫@個傻公子,看看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扯動留白的袖衣,秦雪君一路小走,腳尖輕點在細草尖上,踏地無聲。
留白則運轉(zhuǎn)陰柔內(nèi)勁,邁動著軟綿綿的陰步,如細水般在巖石的夾縫中流淌不息,看得易凡又是一番玩味,覺得留白的內(nèi)功有趣極了。
時而向陽,時而向陰。
時而腳步暴烈,能一縱數(shù)十丈;時而腳步謙和,滴滴答答,能走兩個時辰不累。
按下腦海中的疑云暫時不問,易凡也想要見見那位傻公子,他著實想看一看,張文印究竟有何手段,能讓基業(yè)擴張得如此迅猛。
沿著大道行走,或是因為景色變得雅致的緣故,陳老實和曾爽快的腳步連連增快。兩旁果樹倒退,五里地的路程快速閃滅。及到看見莊子,月色才方方躍上樹梢,掛在枝尖上呈現(xiàn)一輪玉盤的模樣。
但見二人明快地穿過外圈的屋舍,來到張家莊首府的府門前,扣動門環(huán),喚出門童后隨入進去。
像是曾經(jīng)來過不少次。
“有趣,有趣!”
隔著半里的距離,易凡跨坐在丘陵上的果樹,看著這一幕拍手稱奇。
張文印居然時常將仇人放進家中,不管有何目的,都可見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尤其是這兩人四處詆毀他的名聲,竟然還能夠存活。
“快跟上,我現(xiàn)在迫不及待地想見見這個人了!”
秦雪君再三催促道。留白和易凡也不再停留觀望,三人起身飄然越過外沿的村舍,行動如一陣微風。而后,越過圍墻,三人來到內(nèi)宅的院子里,趴在墻頭,悄悄地探出雙眼。
卻見院內(nèi)有道碧汪汪的銀色水湖,湖水上飄蕩著幾叢浮萍,大概是由于季節(jié)的原因,所以顯得空空蕩蕩。而在湖水盡處,一列列假山造工精細,浩蕩起伏二十丈,時刻都好像有著一股孤高的霧氣要從中迸濺發(fā)出。
陳老實和曾爽快,刻下就跪在假山前的案桌下,口齒一張一合,說著磕磕碰碰的串辭。
留白豎耳傾聽,正是自己在茶棚中聽過的,嘲笑張文印一家三口的那些對話。
當時的茶棚里,有人聽著大笑,有人聽著鼓掌,但在這里卻僅有一個公子在月下?lián)]墨,以及兩個小童在旁邊伺候,安安靜靜地,氣氛詭異到了極點。
輕輕點著墻面,易凡挑動眼色向假山示意。
三人隨即貼墻游走,縮身來到假山中,在近處屏息觀看。
原來那名公子揮墨在紙上寫的,從頭到尾、密密麻麻的全是“莫生氣”三個字眼,大小不一、字跡工整,并且嘴角含笑,臉上半點不見怒容。
“這回編的不錯。爹氣壞了,爸爸死了,九姨太是我的了,那可就十全十美了,哈哈哈哈......”
重重揮毫寫完最后一筆,張文印仰天發(fā)出長笑。地面上,陳老實和曾爽快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言不發(fā)。足足笑過了二十息,張文印才緩緩收斂笑聲,嘴角依舊掛著笑容。
“可是你們不該牽連到我的母親。去,到賬房把幾個誰笑,幾個誰叫好,一個一個地把名字記錄起來。然后一人砍掉一個腳趾,領二十兩銀子回去養(yǎng)傷?!?p> “那總能讓我們見見老婆孩子吧!”
地面上,二人情緒激動地挺起身子喊道。
“我說了,你們不該牽連到我的母親。下個月要想見到,就老老實實地回去編詞,否則等你們的孩子八十歲了,你們也別想見到?!?p> 說著,張文印伏低身子便要寫字。但他眼角的余光見到二人仍是跪在地上不動,于是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怎么還不走?我剛才說的不夠清楚嗎?”
“不是...我們的腳指頭上個月已經(jīng)砍完了,這個月沒得砍了。”
一句話說出,陳老實和曾爽快兩人滿臉的愁容。
聽得秦雪君差點笑出了聲,還好被及時捂住。
“這么快的嗎?”拿著筆撓撓腦袋,張文印也是一臉的為難,“要不,現(xiàn)在起開始剁手指頭?”
“少爺,一開始您就要剁我們手指頭的,可后來又說我們給您做事要隱蔽,所以才改成剁腳趾的。”
“差點沒想起來!”
張文印又撓了撓腦袋,筆端上墨水滴下,打在他青色的薄紗,帶出一圈接一圈的黑色漣漪。
“好吧,這個月算你們運氣!等下個月我想好怎么懲罰你們,再給你們處置,現(xiàn)在滾去賬房里面領銀子!”
陳老實和曾爽快只得彎低身子離開。
留白悄悄退后半分身形,示意他去跟往賬房的方向,看看他們到底去做些什么。
秦雪君和易凡則好奇張文印的性子,留下來繼續(xù)觀察。然而足足看過一刻鐘,張文印也只在湖畔揮毫寫字,不慍不惱,沒有其他任何的舉動。
乏味極了。
見狀,二人只得悄悄退下,前往找尋留白。
蹲低身子伏在賬房屋子頂上,留白掀起一塊瓦片,透著窟窿向內(nèi)里查看。陳老實和曾爽快坐在一名賬房先生面前,嘴里連珠般地說著人名,而賬房先生則在快速記賬。
“佃戶張怡大笑;獵戶許可兒大笑;腳力柴老漢大笑......”
一通記賬后,賬房先生稍等筆跡風干,隨后點指數(shù)數(shù)。
“依老規(guī)矩,一個人名十文錢,總共一百五十二個名字,加上二十兩賞銀,一共是二十一兩加五十二個大錢,來,拿著。”
封好銀子銅板遞給二人,賬房先生將記錄名字的冊子合起,打開身后的點銅柜,鄭重其事地放進后用銅鎖鎖緊。
留白望見,柜子里面同樣的名冊已經(jīng)堆起有兩尺的高度,果然如易凡所說,二人為張文印做事已經(jīng)不是一天半天,而是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
“怎么樣?有些什么發(fā)現(xiàn)?”
兩道身影貓腰湊近,來到留白邊上細聲詢問。
底下,陳老實和曾爽快已經(jīng)離開,賬房算的也已經(jīng)是普通的日常開支。
蓋上瓦片,留白小步起身,秦雪君和易凡二人動身跟隨。
三人來到一座看似無人的小院后,留白才方方打開話匣子,將自己看到的逐一說出。
“按我的想法,賬房鎖起來的那個柜子里面,應該都是村民們嘲笑張文印的名冊,誰笑話過他,誰為他的丑事叫好,都被他記在了本子上?!?p> “陳老實和曾爽快到處走場,齊云鎮(zhèn)所有的能去的場子他們都去過,按這樣算,里面記的名字沒有整個鎮(zhèn)子的人,也有一半了?!鼻匮┚f道。
“可關鍵的是他記這個干嘛?又不能當借條用?”
泛著疑惑的目光,易凡一時間無法猜不透張文印的心思。布這樣的手筆,卻無實際的利益,究竟能做什么用途?
“難道他還是個傻子?”
“我看不像!”留白搖搖頭道,“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張文印更像是個老謀深算的人物,而且他城府極深,不管別人怎么評價他、怎么譏諷他,他也能按下所有的脾氣。雖然他在紙上寫著莫生氣三個字,看起來像是在寬慰自己,可是他的字跡一點沒亂,這份養(yǎng)氣的功夫,已經(jīng)不能用可怕兩個字來形容了。”
“留白說的有道理?!笔址鲋骂U,秦雪君表示認同,“看他的樣子,的確不像是個傻子,相反的,眉目清秀,倒是有點書生意氣的感覺?!?p> “難道他還是個秀才不成?”易凡說著,自己先搖了搖頭,“應該是個有錢的秀才老爺才對。”
“張家莊各處的草木,還有宅院里面的銀湖水景,確實更像是文人的喜好?!鼻匮┚f著,突然間手錘掌心,作恍然大悟,“那就對了,文人都有點和別人不一樣的毛病,刁鉆偏執(zhí),這樣解釋的話,記仇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了?!?p> “你是說他記名字,是為了伺機向那些人報復?”留白問道。
“雪君說得在理,費那么多的心力手腳去做這種事情,不是為了尋仇難道是為了按人頭發(fā)獎?感謝你笑話我,感謝你為我的丑事叫好,來,一點點銀子不成敬意?!”說著說著,易凡的眼睛也豁朗開朗道。
“那些賬冊留不得!”秦雪君咬咬銀牙,對陳老實和曾爽快甘當鷹犬的事情感到氣憤,“還有那兩個人,雖然說有把柄握在人家的手上,可是也免不了一個貪財?shù)淖锩?!剁光他們的腳趾也算報應!不過,家屬親眷是無辜的,我們應該把他們給救出來。”
“他們的行為確實不齒,也不能算完全的情有可原?!绷舭滓残纳葡聛?,“那我們應該怎么做?張家的宅子這么大,一間一間地搜查,不僅費事,而且還很容易驚動到其他人?!?p> “簡單,包在我身上!”
拍拍胸脯,易凡伸手從懷中取出三道蒙臉黑布,分發(fā)給二人。
感受到二人的目光有些詫異,易凡連忙解釋道。
“行走江湖難免會碰上些不好露臉的事情,所以蒙面黑布是必備的日常用品??!”
“可是你整天掛著一條大披風,別人就算不用看你的臉,看你的披風也知道你是誰了啊!”秦雪君無奈說道。
“嘿嘿嘿,所以說要夸我機智了吧!我偶爾掛掛披風,偶爾換換蓑衣,總之就是不肯露面,沒看到臉,誰也不能肯定我到底是誰啊!”易凡自得地說道。
“算了,隨你吧!”
抬手將面巾綁好,秦雪君接著將頭上的方巾解下,放開盤著的長發(fā),卷起方巾做繩子狀簡單扎起,隨后又放下兩旁挽起的袖子,從腰中取出兩條長繩,麻利地在左右手上綁出十字結。
短短片刻的功夫,她的形象氣質(zhì)突變,由一名農(nóng)村的小婦人,變作一名身穿灰布衣服、手持柳葉短刀的蒙面悍匪。
“高手??!”
易凡愣愣說道,緊接著,他將披風摘下圍在腰間,藏起半側(cè),充當一件半肩長裙,而后摘下頭上的束發(fā)冠,披頭散發(fā),兩手松開十字結,挽起露出小臂。
過后又發(fā)覺手里空蕩蕩的不夠威風,于是兩眼掃望下,發(fā)現(xiàn)一根廢棄了的掃帚,索性抽出里面的尖頭木棍,在手中猛力揮縱,順手留用下來。
擺弄好這一切,二人再看看留白。
發(fā)現(xiàn)他一身上下穿著精簡,并沒有什么變裝的余地。
扶住下巴略略思考,秦雪君翻轉(zhuǎn)留白手腕,從內(nèi)里解開他的十字結,解下后纏在自己的小腿上,使得自己全無小婦人的味道,而后分出一柄短刀給留白。
“會用刀吧?不會用也沒關系,看到人劈兩下,嚇嚇他們就行了?!?p> 一通拾掇后,三人膽子放大,折身回到賬房屋子,見那年老的賬房先生還在,猛地一腳蹬開房門,發(fā)出一聲響亮的破門聲。
嚇得賬房先生手里的盒子直接摔落在地面,發(fā)出的噗通的一聲輕響。
留白上前一個躍步,把賬房先生壓在懷里,揮刀貼在他的脖頸上,佯裝殺氣騰騰。
易凡也上前揮動木棍,尖銳的棍頭不懷好意地在賬房先生胸前游走,看得老賬房一陣心驚肉跳,剛要喊,又被脖頸處的冰冷物件逼著咽回肚里。
“老東西,說!值錢的東XZ在哪里!”
抬抬眼色,老賬房發(fā)青的眼睛看看留白,又看了看咄咄逼問著的易凡,兩腿打顫著便要跪倒在地。
留白一陣蹙眉,單手提住賬房先生的身子,扭頭咿咿呀呀地對著后面的點銅柜子一陣比劃,假似自己是個啞巴。
“嗯,有道理!柜子里一定有值錢的東西!老東西,說,鑰匙在哪里?”
賬房先生兩眼發(fā)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留白無奈,咿咿呀呀地又是一陣混音。
易凡點了點腦袋,自話自說。
“二弟說得對,這老東西看著像個賬房先生,鑰匙一定在他的身上!”
門口邊上,秦雪君聽著二人演戲,想笑又不能笑,顫顫巍巍地聳著肩膀渾身打顫。
左手麻利地在老賬房身上摸出鑰匙,易凡打開點銅柜,看著里面堆滿半片空間的花名冊,作狀一聲怒吼。
“天殺的!怎么盡是一本接一本的書冊子?!氣殺我也!這是欺負我不識字!”
怒吼著,他拿起桌上的油燈,打翻在點銅柜中燒起一片熱火。
看著火苗卷滿書冊,易凡心滿意足地朝著兩旁一通亂棍,將架子上的寶盒花瓶盡數(shù)打翻,掃著腿,發(fā)現(xiàn)盒子當中藏的都是些字據(jù)地契,索性引來火種,全部燒光。
做好這一切手腳,他才稱心地往外走去。
動動身子,留白不耐煩地將爛泥一樣的賬房先生丟在地面,提著刀跟著向外。臨出門前,他目角的余光處,發(fā)現(xiàn)賬房先生正悄悄地用腳尖往桌子底下踢進一個木盒。
是剛才手里拿著的、被嚇掉在地板上的那件。
想了想,留白又轉(zhuǎn)身往里面邁步回去。
“怎么了,二弟,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走出門口的易凡又回到屋中,看著留白在賬房先生的旁邊左右晃動,地面上的老狐貍又在那里強裝鎮(zhèn)定,面色雖然像死人般沉穩(wěn),但手腳卻是不自主地輕輕縮動,于是明白了留白的想法。
“二弟,你是懷疑他是裝暈的??!”
留白咿呀了兩聲。
“那好辦,你用刀往他的肚子上割兩刀,要是他不動,那他就是真暈了!”
然而老賬房不為所動。
留白暗自笑了一下,嘴里又響起咿呀咿呀的動靜。
“是不對!那還是省點事情吧!你就照著他的喉嚨來一刀,要是剛才沒被嚇死,現(xiàn)在也得真死了!”
話一聽完,沒等留白動動手指,賬房先生便自己跳起來跪倒在地上。
“好漢老爺饒命!”
“好??!原來你剛才都是裝的!”易凡嗔怒著鼓起頭發(fā),如雄獅般揮動鬃毛,氣勢洶洶,嚇得賬房先生兩眼翻白,當真昏死了過去。
留白單指點點他的腦門,示意地搖了搖頭。
“好了,這下沒地方問人了?!?p> 秦雪君不滿地用刀背敲著易凡的后背說道。
“這也太不禁嚇了!”易凡興致缺缺地說道,他踢了一下賬房先生的肩膀,隨后想了想,從桌案上拿起毛筆,在賬房先生的額頭上寫下三個小字。
“莫生氣?!?p> “嘿嘿嘿!”隨身帶走毛筆,易凡領著兩人又往別處撒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