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乾明殿。
鄧高和霍沂分列兩旁,各自沉默,互相不屑。
高高的殿階上,垂下一套珠簾,珠簾背后安坐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少年天子贏桑。
他軟稚的聲音傳過來,“寡人昨日忽遭邪風(fēng),今日早上起來臉上長了許多紅疹,貌丑不堪,實在不便和愛卿們相見?!?p> 鄧高便直接問道,“那可召太醫(yī)看了,太醫(yī)院未曾知會臣?。俊?p> 贏桑忙道,“還,還沒,寡人覺得,也不是什么大事?!?p> 鄧高便頷首道,“唔,即便是小小的疹子,陛下也不能掉以輕心啊,臣這就替陛下召喚太醫(yī)過來。”
我不知贏桑是真的起疹子,還是故意托病不見我,昨晚上我認出他來了,不知他認出我沒有。
原本公子死后,贏桑繼位,我對東秦的怨恨也延續(xù)到了當(dāng)時才十歲的他身上,我只把他當(dāng)成和鄧高一伙的,不曾想過,他那時還小,哪里懂這些血腥的陰謀,小皇帝也不過是鄧高手中擺弄的牽線木偶罷了。
可于我而言,我對朝廷的所有喜愛都來源于公子,公子一走,東秦留下的所有,便與我再沒有半分情分可言,甚至將剩下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我也不會有絲毫憐憫。
可是,當(dāng)我在黑色的薄幕里,偶然撞見到了那雙眼睛,一雙似小鹿般澄澈,又迷茫,又驚慌的眼睛,我便瞬時對他怨念全無,轉(zhuǎn)而開始心疼起他來了。
他身上有公子的影子,他應(yīng)該也和公子一般好吧。
眼睛是不會騙人的。
我緩緩抬頭朝那簾后的身影望過去,那影子分明著寬大威武的帝袍,華麗而矜貴,放在往昔,誰不會贊嘆追捧著這位年輕的天之驕子,誰不會折服于他們的尊貴又意氣的少年帝君呢?可,往昔已矣,日換星移。
高位上的少年,他藏在威嚴的袍子下的身軀,卻在微微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從那上面跌下來。我甚至感覺到他在不安地捏著手指頭,咬緊了牙口。
我隱隱嘆息了一聲,趁機也道,“陛下,不如我先替你看看吧,小時候我的妹妹臉上也總是起疹子,都是我照料好的,若是尋常的疹子,我一瞧便知厲害不厲害,該用什么法子來醫(yī)治,此時去召太醫(yī),還要好些時辰,我先幫陛下看了,若無大礙,陛下也好放心?!?p> 贏桑遲疑,他左右皆望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好吧。”
霍沂卻攔道,“不妥,陛下龍體尊貴,外人豈能輕易近身?”
鄧高倒是不以為然,道,“喬姑娘原本應(yīng)該是陛下的王嫂,也算不得是外人,現(xiàn)在也只是幫陛下看看疹子,表示關(guān)懷而已,霍大人何必這樣大驚小怪,難道喬姑娘和有些人一樣,也不知輕重嗎?”
霍沂哼了一聲,“王宮自有規(guī)矩,不可無視?!?p> 鄧高又道,“原來你還知道有規(guī)矩,那昨日你怎么——”
眼看鄧高就要和霍沂翻昨天的舊賬了,我便懶得聽,直接自己上殿去了。
他們這才收了口,聽身后霍沂又想理論,鄧高打斷了他道,“行了,陛下都允了?!?p> 霍沂想追上來,“穩(wěn)妥起見,還是由臣親自伺候陛下?!?p> 那殿上簾后之人卻道,“不必了,寡人信得過清姐姐。清姐姐,你上來吧。”
鄧高便恥笑道,“丞相大人,你就別添亂了,我們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你還擔(dān)心什么?!?p> 霍沂已攔住了我,無奈之下,便只警告道,“姑娘可要小心伺候!”
我淡淡點頭。
待我走近贏桑,小心地撥開簾子一瞧,見他臉上果真布滿了紅疹,個個如錢幣大小,面貌著實難辨,和昨日那張清俊的臉比起來,簡直駭人。
他見了我,身子坐得更加板正了,只有兩只眼睛一時盯著我,一時躲著。
“陛下,都這個模樣了,為何方才那般漫不經(jīng)心?”我替他取下冕冠,輕聲道。
他有些害羞,道,“清姐姐還記得我么?”
我微微點頭,又仔細瞧了瞧他的臉,便道,“這疹子看起來,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發(fā)作出來的。”
“嗯嗯,”贏桑彎著眉眼,乖巧得很,“是,是我嘴饞,嘗了些松子?!?p> “陛下不能吃松子,宮人們必不會備這個東西,是陛下偷找來吃的吧?”我言語雖然溫和,但也有些試探,接著便道,“不過,也不必擔(dān)心,這樣的疹子看起來嚇人,其實容易好,吃了藥就消退得快?!?p> “待太醫(yī)來了,陛下聽他們的就好?!?p> 贏桑一直點頭,我便又悄聲道,“陛下這些年過得可好?”
他雖然面目全非,但眼睛仍明亮如溪,是我昨晚遇見的那雙眼睛。
只是此刻,他的眼眸深處更多的是屈辱和彷徨,他略出聲,“不好?!?p> 我心內(nèi)觸動,有些不忍。
“清姐姐恨我么?”他低眉忽道,像在跟我認錯。
“恨你什么?”我道。
“王兄的死。”他的眼中含了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仿佛輕輕一動,就會滾落下來,就像草尖上的晨露。
“你那時還小,我知道不關(guān)你的事?!蔽逸p聲道。
他低下頭來,沉默了。
我又幫他戴好冠冕,意味深長與他道,“陛下往后有什么心里話不好與旁人說的,可以和我說,只要,陛下愿意信我。”
他抿緊了唇,有些焦急又不知所措的神色,只囁嚅著唇角,“我,我,”
他一定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知道他也無法立馬下定決心,而我自己也不好多作停留,免得引起霍沂和鄧高的懷疑,便只是點到為止,未待他回答,我便打算離開了,臨轉(zhuǎn)身之時,我趁勢將昨日撿到的紫玉珩悄悄落在他的袍子上。
他一見,慌忙藏在手心,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了。
“清姐姐!”他急忙拉住了我的衣袖,眼巴巴地央求我,“別,別?!?p> 我便慢慢抽出手來,便道了一句,故意讓眾人都聽到,“陛下別擔(dān)心,倒是不會留疤的?!?p> 下來時,便見霍沂滿眼狐疑地盯著我,鄧高倒是從容多了。
他們隨意問了我兩句疹子的狀況,我如實答了,鄧高一聽是贏桑吃了松子,便臉色不太好看,眼睛無奈地瞟了一眼殿上的人,嘟囔著怪罪起來,“胡鬧!”
霍沂卻護著道,“陛下才剛?cè)豕冢嗌龠€有些孩子心性,偶爾饞嘴不足為奇。倒是鄧大人,內(nèi)宮事務(wù)都交予你來處理,陛下的吃穿住行都在你一個人身上,可你明知陛下愛吃松子,也知道陛下不能吃松子,為何宮里還留了呢?你不曾和宮人交待清楚,便是管教不嚴,是失職。你怎么好意思說陛下胡鬧!”
“照這樣下去,陛下的起居,怎么放心讓你來照料?”
鄧高怒指霍沂,卻無可辯駁,只有一個字出來,“你!”
霍沂便不咸不淡地撇過頭來,“好了,不要再磨你的嘴皮子了,仔細耽誤了正事?!?p> 繼而進言道,“陛下,喬姑娘已回來咸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請陛下早日定奪重啟地宮之行?!?p> 不管談的是什么,明明倆人的目標(biāo)是一致的,可只要一件事從一個人嘴里說出來,那么另一個人一定有不同的意見,且情緒激昂。
我默不作聲,看鄧高回道,“陛下,臣以為,地宮之行不宜操之過急,喬姑娘曾入過地宮,但時隔多年,恐怕需要一些時日重新回憶地宮形勢,如此較為穩(wěn)妥?!?p> 說起這事,鄧高又疾言道,“陛下,臣要參丞相一本!”
贏桑終于找到說話的間隙,青澀和氣的聲音傳來,道,“丞相怎么了?”
鄧高忿忿道,“昨日,陛下命臣帶領(lǐng)禁衛(wèi)軍于城口迎接喬姑娘,卻中途被丞相帶人阻攔,生生將人截走!丞相竟敢私自調(diào)動護城軍,公然違抗陛下指令,請陛下嚴懲!”
贏桑沉吟道,“寡人知道,愛卿昨日已說過了,寡人想聽聽丞相的解釋?!?p> 霍沂便道,“六年前,大公子一案牽連甚廣,喬家也深涉其中,喬太傅因此而客死異鄉(xiāng)。這段恩怨,臣相信不論是喬姑娘還是鄧大人都不會忘記。臣只是擔(dān)心,如若喬姑娘由鄧大人接走,倘皆念起舊怨來,恐要橫生枝節(jié)。事關(guān)重大,臣也是為了陛下著想,方才擅自做主,望陛下體諒臣謹慎之心?!?p> 鄧高便道,“霍沂!你不僅違抗圣令,還將我惡意揣測,求陛下治霍沂一個欺君罔上之罪!”
贏桑忙擺手,勸道,“愛卿莫生氣,都是寡人慮得不周,讓兩位愛卿受累了?!?p> 霍沂辯道,“陛下,臣和鄧大人手足同僚,一同為陛下分憂。此事皆因臣行事謹小慎微,未能提前知會鄧大人,臣深知有不妥之處,請陛下責(zé)罰。而鄧大人一直勞碌奔走,盡心盡力,也望陛下嘉賞?!?p> 鄧高聞言,氣得跳腳,指著霍沂罵道,“算了吧,別在這兒假惺惺,我還用不著你來替我請功!”
霍沂一直耐著脾氣,又朝他作揖道,“鄧大人又不對了,為陛下辦事,當(dāng)不分彼此?!?p> 鄧高無言以對,氣得上前將霍沂一頓拉扯。
贏桑在上面急得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令陳叔叔趕緊將他們分開,急道,“兩位愛卿如此為國盡心,寡人欣慰至極!是寡人的錯,寡人給愛卿賠罪了?!?p> 他又道,“你們看這樣如何,明日便由寡人做東設(shè)宴,一為給兩位愛卿賠罪,二是犒勞愛卿辛苦奔波,三為做個和事佬。寡人只希望兩位愛卿看在寡人的面子上,不要互相指責(zé)了。你們都是寡人最倚重的人,實在不值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p> 鄧高無奈,只得道,“臣不敢。”
霍沂也道,“臣不敢?!?p> 鄧高便又提起來,“那地宮之行,陛下以為臣的建議如何?”
贏桑朝我看過來,“寡人,寡人,還需和清姐姐商議?!彼纳ひ粢琅f感到很青澀,沒有任何震懾力,但是聽起來,卻很倔強。
他滿臉的疹子,配上一雙委屈巴巴,誠惶誠恐的眼睛,模樣顯得十分可憐。他似乎是這個殿里唯一的施令者,但其實,殿里的每個人,都能對他發(fā)號施令。
我不是要左右他。見了他之后,我才知道,八方密卷困住的不僅是我,還有坐在龍椅上的他,鄧高和霍沂就是鉗制他雙手的兩條鎖鏈。
他需要一個幫手,從這場枷鎖中解脫出來,他相信了我,選擇了我。
他朝我投過來的目光,有著少年獨有的清澈,無辜,也充滿了期待,還有些按捺不住的,只有我能看懂的微微的激動。
鄧高和霍沂一聽這話,便也都看著我,我便緩緩道,“那便稍稍等幾日吧,至少待陛下臉上的疹子都消退了?!?p> “我也得空,先把人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