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咸陽?！蔽揖従彽?，平靜地收起了淚水。
從我得知八方密卷，得知六年前鄧高策劃的那一場陰謀，再到如今我自己再一次落入他們的陷阱之中，漸漸的，我的心境已大不一樣了。我第一次覺得到自己的眼淚太多了，多而無用。
大公子已經(jīng)走了，他不需要我的眼淚。咸陽也不需要，他們只會報以嘲笑，然后更加得意。
而豫州，是個旁觀者。
六年前的血仇，被藏在黑暗深處的記憶，如今也該讓它見見光了。我會回去，叫他們所有沾染了伯辰的血的人，統(tǒng)統(tǒng)還回來。
慕椋沒有表露出驚詫，只是眉頭緊皺，咬起了牙，“你怎么去？”
“你踏往咸陽一步，便再也回不了頭了，稍有差池，你必將萬劫不復(fù)?！?p> 他再勸道，“將軍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只要你留在豫州，他可以不管八方密卷，就當(dāng)沒有這回事，也會替你擋掉所有危機(jī)，只要不叫密卷現(xiàn)世便可。這難道不好嗎？”
我搖頭，生生從喉嚨里擠出兩個決絕的字，“不好。”
慕椋重重一聲嘆息，道，“我知道大公子的死，壓在你心里很久了。當(dāng)我收到密報時，我根本不敢告訴你真相，就怕你知道后痛心切骨，一時忍不下要回咸陽?？晌遥灿浀么蠊拥脑┏?，也記得替他討還公道。我料想，兩年之內(nèi)，魏軍必定攻入咸陽，到那時東秦一朝而亡，我們再一起去找鄧高，找所有謀害過大公子的人，一個個清算這筆賬，就再等一等，可以嗎？”
我道，“密卷一日不作處置，天下便一日不得安生，等，又會等出多少變數(shù)，我愿意等，鄧高愿意嗎？他不會坐以待斃，他要靠著八方密卷替他挽回敗局，我一個人躲在將軍府，只會連累更多的人，咸陽還有我喬家族親，我若不出頭，他們就會被當(dāng)作活靶子，難道我為了自己一個人，便不顧他們的性命了么？更何況，他們手上已經(jīng)有一個人了，我不能眼睜睜地卻看著鄧高將我身邊的人一一迫害殆盡，再期待老天爺去收拾他?！?p> “既然時機(jī)正好，我便回去和他們做個了斷。最后我又會落得什么下場，我都認(rèn)了?！?p> “但是，”接著我便懇求道，“我想請你，幫一個忙?！?p> “我?guī)筒涣??！蹦介Ｐ磽u頭，決然道，他也看透我了。
他的眼睛紅了一片，眼波深處糾纏著數(shù)不清的埋怨，不解，還有失望，他便只淡淡地啞著嗓音道，“我不幫?！?p> 隨后他稍稍停頓了一刻，便連頭也沒有回，默默離開了。
我沒有追上去，只是看著他孤單，又充滿怨氣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園子的盡頭。
只是我意已決，不會動搖了。
天下人，誰都想要八方密卷，難道，豫州不想要？慕椋想要我留下來，也曾想帶我一起走，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一定把密卷押給了豫州了，或許，還賭上了什么別的東西。
總之，不過是一場交易，回咸陽已成定局，我心里也已經(jīng)有一些打算了。
我也不知自己在院里究竟站了多久，只待我轉(zhuǎn)身時，才發(fā)現(xiàn)阿禮在不遠(yuǎn)處驚惶地看著我。
我看清了他的神色，臉色慘白。
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你都聽到了？你想說什么呢？”
阿禮像犯了錯的孩子，慢慢挪著步子，到我跟前，他支吾著道，“我，我之所以來豫州，是因?yàn)殓婋x先生要我來，他說，你有辦法救人?！?p> “你知道的，他，是個神人，他說什么我做什么?！?p> 他急得連話也不清楚了，“我以為，以為他的意思，你在咸陽有可靠的人脈，能幫著周旋！”
我輕呼一口氣，“且不說我是從咸陽逃出來的，能仰仗的人原本就少，他們給重山定的還是謀反的罪，擱在皇帝跟前，是要親自下令斬殺的，就算有這樣的人，誰敢伸手呢？”
阿禮牙咬得咯咯響，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半晌沒有一句話。
我便道，“容我這兩日，想想法子。待我想好了，會告訴你的，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咸陽，把重山接回來。”
他沖口道，“那你怎么辦，你能脫身嗎？我要我們一起回來！”
“那勞什子密卷，你趕緊丟給他們算了，這天下，誰要誰拿去，我不稀罕，大哥也不稀罕，你也不稀罕，就讓他們?nèi)ス芬Ч?，去爭，去搶，只要大哥能回來，大不了我們回凜風(fēng)寨便是，開心就東山再起，不開心就撒手不管，山上的日子清凈得很，豈不強(qiáng)多了！”
阿禮這個人，嘴快，但是他說的每個字，都透著赤誠，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率性而為。他原本是山里自由自在的強(qiáng)盜頭子，跟著重山下了山，不顧生死地在戰(zhàn)場上拼殺，毫不畏懼，毫無怨言。為了這個大哥，他進(jìn)可建功立業(yè)，退可山野容身，絕無二話。
這連日來壓抑不已的心境，此刻聽了他這一番話，竟覺暢快了一些，便對他許下了承諾，“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帶回來。”
阿禮終于也露出了一絲信任的微笑，堅持道，“是我們一起回來?！?p> 我岔開道，“說好了，你們是你們，我是我?！?p> 阿禮瞬間瞪大了眼睛，局促道，“?。磕惝?dāng)真不理我們了嗎？那和離書，我可以解釋的，都是趙國逼得太緊——”
我便打斷道，“算了，如今說這個還有什么意思呢。或許就是天意吧，我已不想追究了，就當(dāng)我們攜手這一路，好聚好散。他如今落難，念在往日情分，我必定還是會救的，況且又是老太太親自來求我，我也實(shí)在不忍心。到時候你們是回潁川，還是朝陵，都與我無關(guān)，只希望從今往后彼此互不相擾，就此相忘吧?！?p> “我先走了?！蔽揖従弫G下一句，就徑自離開了。
我答應(yīng)救重山回來，但是我不敢保證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我料想阿禮現(xiàn)下肯定苦惱我為何不肯和他們回來，而不是我能不能回來。
我從園里回來之后，便又去看了老太太，她還是睡著。
日夜顛簸加上擔(dān)驚受怕，令她連睡容都很嚴(yán)肅和不安，銀發(fā)枯槁，更顯得狼狽和可憐。
我坐在床前，望著這個我喊了幾年的娘的人，心中無限惆悵，又不經(jīng)意觸到了自己的小腹，那一刻我忽然變得心亂如麻。
這時，樂揚(yáng)輕輕來到我身后，她搖了搖我的肩，小聲道，“姐姐，我能單獨(dú)和你說會兒話么？”
我便跟她一起到了屋外的一處走廊上。
無論她怎么強(qiáng)裝平靜，眼神里的焦急是無法掩飾的，以至于一開口，就已經(jīng)哽咽，“姐姐?！?p> 我便道，“不必客氣，叫我清華便好?！?p> 她皺眉道，“姐姐是生我的氣么？”
我道，“你多慮了。我知道你擔(dān)心重山，若是能救我必然會救。如今娘身邊也只有你了，你不能亂了方寸?！?p> 樂揚(yáng)回道，“雖然我什么也不懂，但是姐姐的為人我是十分清楚的，你不會見死不救。倘若姐姐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p> 我聽著，有些感動，也有些酸澀，只好點(diǎn)頭安慰她道，“娘看見你哭成這樣，會擔(dān)心的。”
“可是，娘要是問起我，我該怎么回答呢？”她抹淚道。
只聽一聲氣哄哄的埋怨，“該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你們還想賴上我姐不成！”
我一聽便知是清愁，果然她從身后不遠(yuǎn)處追了過來，數(shù)落道，“要命的時候你們上趕著來求人，當(dāng)初我姐姐等著你們救命的時候，一個個縮得跟烏龜似的！”
樂揚(yáng)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辯解道，“清愁妹妹，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現(xiàn)在是正兒八經(jīng)的趙夫人了，救人的事，還輪不到別人吧?！鼻宄畈灰啦火垺?p> 清愁，無論什么時候見著樂揚(yáng)，定要橫眉冷對一番。
樂揚(yáng)委屈得哭道，“我要是有法子，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清愁妹妹心里有怨，大可等重山回來，當(dāng)面和他理論，何苦這時拿我出氣？”
清愁癟嘴，道，“誰要見他，誰要理論！我只求你們趁早撂開手，別拖累我姐姐！”
樂揚(yáng)紅著眼，掩面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