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露，天氣清涼，我站在城墻之上，看著落日漸漸西沉，遠方那一片火紅，像剛出染的緞錦。
放眼望去，滿眼蒼翠，連綿的山峰上籠著一層淡淡的白霧，渾厚悠長的鐘聲從白霧中飄散出來，飄進我的耳朵里，我沉浸在這片刻的寧靜中，忘記了身后的世界。
忽而有人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清愁，她撐著下巴靠在石墻上，扭頭問我，“你想什么呢？”
我望著前方，茫然道，“清愁，我們離開咸陽，多久了？”
清愁掰著手指道，“五年了。”
“難道姐姐想回去了？”
我搖頭道，“我昨晚夢到大公子了。這些年我心里有個坎兒，過不去。我一直在想，他真的死了嗎？為什么我不能見他最后一面，就那么走了。”
“為什么一夜之間，所有人的命運都改變了。我又為什么在這里？”
五年前，我還在閨閣之中不知世事無常，五年之后，我已站立在異鄉(xiāng)的城墻之上，嘗遍世間各番滋味。
清愁也變得沉重起來，挽著我的手道，“姐姐，起風了。還是回去吧?！?p> 我朝她道，“你來找我，是潁川來信了吧？”
她頓了一頓，忙擺手，“沒有，沒有的事?！?p> “拿來?！蔽疑焓郑托牡氐?。
清愁這才氣不過，嚷道，“果然男人都是見一個愛一個，你嫁過去還不到兩年，這才分開不到兩個月，他就偷偷納妾！”
“我，我非得找他算賬不可！”
我只淡淡道，“不要鬧了?！?p> 清愁委屈喊道，“你越是這樣，別人越是欺負你！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替你出頭？”
我微微抬眼，“可是，他若真的另結(jié)新歡，我又何苦跑去理論？我還要臉呢。”
重山在潁汌和秦軍對戰(zhàn)，大獲全勝。家書未到，捷報先行。
同時，也聽說了一些傳言，便是說重山攻下潁汌之后，在營中新納了一位妾室。
雖然沒有確鑿的消息，但我心里猜應(yīng)是八九不離十。
“你看過信了，就給我吧。”我又道，心里頓頓地，如鯁在喉。
清愁不情不愿地從袖里抽出兩封信，塞到我手上，“那你答應(yīng)我，不能著急?！?p> 然而我沒有想到，等待了兩個月，和重山的家書一起到的，還有那素未謀面的新妾的問候信。
我先打開了他的：
清華，這次攻城，耗時良久，所幸損失不重。經(jīng)此一役，義軍又壯大了，你高興嗎？我一躺下，腦子里便是你的身影，恨不得一早起來就能見到你。你的身子可養(yǎng)好了，晚上睡得安穩(wěn)么？娘身體是否康??？清愁這丫頭安分吧，沒有闖什么禍吧？目前局勢暫穩(wěn)，安城我已重新命人來守，阿禮將盡快啟程，護送你們來潁汌。
有件事，必得親自和你解釋，我需得見了你的面，方能說得清楚。你們路上千萬小心，盼早日相見！
夫重山
他不善筆墨，每封家書篇幅不長，字跡也顯得笨拙，著墨不均，結(jié)構(gòu)松散，有幾個還有點張牙舞爪，不過比之前是大有進步了，想必閑下來時還是有做花功夫苦練的，他的字也是我教的，說起來，我還是他的啟蒙先生。
我回想起，剛開始的時候，他耐心不夠，總借著各種理由逃避練字，可是次次都被我捉住了。有一次他急了，竟道，“我知道，你喜歡有學問的公子，寫得一手好字，吟得一口好詩，最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
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直掉。
半晌方道，“你這樣看我？那我們，還是，趁早散了吧，省得你受這些苦，我也樂得清閑。”
他立馬慌了，認錯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錯了還不行嗎？你說練多少遍，一百遍，一千遍，我再也不說一個不字，你，你饒我這一次吧！”
我氣得大哭，“你到底什么意思？先氣死我，然后又哄我，你還要不要臉了？”
他好說歹說，這事才算過去。
看完這信，我眼酸起來，接著打開了另一封。
好一手娟秀的字。
“遙聞姐姐慧名，樂揚冒昧以書問安。聽統(tǒng)帥提起接姐姐和娘過來團聚，樂揚甚是欣喜以至夜不能寐。樂揚得統(tǒng)帥知遇之恩，能替姐姐陪在統(tǒng)帥身邊分憂解乏，實在是三生有幸。樂揚不敢祈求能分得統(tǒng)帥寵愛，但求能長此以往，與姐姐同心協(xié)力，侍奉高堂。
樂揚誠盼，姐姐早日歸來團聚，必與統(tǒng)帥出城十里相迎。即頌時祺，并祝安健，妹妹拜上?！?p> 我一口氣在心里讀完，心緒如同波濤跌宕，心口猛然感到一陣刺痛。
原來你叫樂揚。
她字字謙卑，句句恭順，而我，絲毫體會不到這陌生的千里之外的問候所帶來的欣慰。
清愁過來攙著我，連聲安慰道，“姐姐，你別哭，我到時候一定給你出氣！”
我怔怔地回頭望了望，眼前已是低沉的暮色。
我只動了動唇，“把信給老太太送去吧。就說我不舒服，不過去了?！?p> 清愁還要理論，我便又道，“不許在，老太太跟前，煽風點火，實話實話就好?！?p> 我轉(zhuǎn)身便逃了。
當清愁被我遠遠攔在身后，我的眼淚才噴涌而出。
清愁，越是不遺余力地維護我，我越是覺得無地自容，以及深入心脾的難堪。好像是自己做得不好，才會有別人來代替我。
重山要說的，便是這件事了。從我答應(yīng)嫁給他，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有別的人。
我分不清楚，我到底是無法接受他移情別戀這件事，還是無法接受自己無能這個事實。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剛穿過一座石橋，迎頭便看見阿禮在背著身橋下候著。
他頎長的背影有些孤單。
我低頭猶疑了一下，準備悄悄返身。
“清華！”他一聲喊住，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突然忘了樣?xùn)|西，要回去拿?！蔽颐忉尩?。
“什么東西，我和你一起去吧?！彼ⅠR道。
我又搖頭，“不用了。你是在等我嗎？”
他點頭，道，“等我把軍馬安頓好了，我們就出發(fā)去潁汌，最遲不過后天。你準備好了嗎？”
我沉吟了一下，忽然道，“能不去嗎？”
他定定地望著我，嘆了口氣道，“你這是氣話?！?p> 我苦笑了一聲道，“連你也聽出來是氣話。試問我要不去，還能去哪兒呢？”
阿禮道，“大哥納妾的事，我聽說了。你為這個煩惱，所以才不想去的。”
“其實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會陪你。但是你還是要去潁川，至少，聽大哥親口和你解釋吧?！?p> “你要是真的不打算去，也就不會告訴我了，你會悄悄地走，對吧?！?p> 我望著他，心想，他說得對。我退卻過，但是，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前往潁川，也算是我給自己和重山最后的交待吧。
但是，我一定不會把自己變得像今天這么灰頭土臉的。
我嘆氣道，“我們沒什么東西要準備，要走的話，就早點走吧?！?p> 阿禮點頭，又問，“對了，你忘了什么東西？”
我搖頭，道，“沒什么?！?p> 此刻，月上柳梢。
兩個人并肩走著，各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