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都如我所計劃的那樣進行,當朝陵的夜晚重新歸于平靜,我只默默守在父親的床前,暗自懺悔。
父親雖然沒有真的被劉兆倒掛城門,但是他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便也病倒了。
我看著父親的病容,后悔自己不該那么草率地離開。同時,我也在想,我這是走上了良生的老路。我這些年,只顧逃命,雖然心中有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也從來沒有想著要出頭。父親只是對朝廷失望,而我,只是渾渾噩噩的,茍且偷生罷了。
若不是這次被逼得走投無路,我也不會貿(mào)然讓重山,阿禮,甚至整個朝陵,和我一起,一夜之間,背負起反賊的名號。
父親怎么也想不到,他一手助先帝成就了最強大的東秦,看著他一統(tǒng)中原,今日,他的女兒竟不遺余力地去撼動它,促著它分崩離析。
他一再告誡我,不許沾染朝廷,官場。
現(xiàn)在,我不是沾染,是挑釁了,惹惱了。事情鬧得這么大,又該如何收場呢?我們隱匿了那么久,或許馬上就要藏不住了。
我還不知道,該怎么和父親交代。
“清華,”耳邊忽然傳來父親一聲微弱的顫抖的聲音,我忙抬頭,看見父親不知在什么時候醒了過來。
“爹,”我伏在父親的身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眼淚卻是不知覺地涌了出來。
“你哭什么?”父親道。
“我害怕。我恐怕,闖了大禍。”
父親微微嘆道,“原來你是怕我責怪你?”
“我哪里如此不講理了呢。到了這一步,我當然明白,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啊,有些事,既然躲不掉,就只能硬著頭皮也要上了?!?p> “孩子,你還記得你娘嗎?”父親雙眼迷蒙望著上空,眼神霎時變得溫柔了。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提起娘親,他說娘親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女子,挑不出一點毛病,就是不知為什么早早地拋下我們父女三個。娘親走后,父親從未續(xù)弦,即便是三年前從咸陽逃難時,他唯一記掛的還是娘親的牌位和畫像。
我止住了眼淚,輕聲道,“記得。我夢見娘坐在秋千上,笑著替我扇著扇子。”
我對娘親的印象其實不深,唯獨這一幕,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想著一定是真的發(fā)生過的,不論我長到多大,夢里的時候我就是個乳臭未干的三歲孩童。
“你和清愁,還是你更像她,我說的不止是樣貌,”父親緩緩道,“連脾氣也像,對什么事也不大在意,處處寬忍,因此家里的仆從就隨意慣了,打量夫人也不生氣?!?p> “可有一天,奶娘嫌你哭鬧哄不住,當著她的面抱怨起來,你娘,平生第一次發(fā)了火,將那奶娘一通訓斥,并把她趕走了。”
說到這里,父親便笑了起來。
父親隨手擺了擺,道,“她性子溫軟,做不出嚴厲的模樣來,后來經(jīng)過奶娘那件事,她忽然和我說,她想明白了,只有她這個夫人有了威嚴,別人才會好好對待小姐,不然當著她的面都這樣放肆,更何況私下里,說不定人家還動手了呢,她須得管教起眾人來。即便如此,她也從不刻薄?!?p> 我聽得不由得沉默了,人不是天生的軟弱,也不是天生的強硬,只是到了某個時刻會有所改變,這個改變興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能更好地保護身邊的人。
“清華,你永遠要記住,軟弱并不等于懦弱無能,強大也不等于盛氣凌人。有朝一日,你會成為比我還要厲害的人。到那時,你可要記得,我今日同你說的話呀?!备赣H慢慢告誡于我。
我深深地記在了腦海里,應(yīng)該說如果沒有這句話,我應(yīng)該撐不過那么長久而艱難的歲月。
父親沉吟了片刻,眼里閃出淚花,哽咽道,“可你那么小,就學著理家,竟比你母親還要出色。我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你和清愁跟著我,著實受苦了。誰家的孩子,有你這樣懂事呢?”
我心內(nèi)一酸,“不是的。爹生我養(yǎng)我,教我處事的道理,給我請最好的先生,帶我見識最大的場面,什么都給我最好的,我才學了這一身的本事,我做得再好,都是爹教得好,護得好?!?p> “只要有爹在,我和清愁就有家?!?p> 父親顫著手道,“如今,我只有一件事,不能放心。就是你的終身大事?!?p> 說罷這番話,父親稍稍停頓了一下,才道,“清華,爹想把你,許給重山,你愿意嗎?”
我猛然吃驚,“這是為何?”
自良生意外離我而去,我便再也不動婚嫁的心思,甚至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自己,確實是個不祥的人,孑然一身,也是應(yīng)有的宿命。
父親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緩緩道,“我知道你還在為過去的事傷心,可是千萬不要絕望,不是你的錯?!?p> “你嫌他家境貧苦?”父親問道。
我搖了搖頭。
“那是嫌他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父親又問。
我依舊搖頭。
“既如此,爹就替你做個主吧。重山這孩子,我很喜歡,他重情義,對你真心。別看他不著邊際,可在大事面前,絲毫不含糊,他又心胸寬廣,結(jié)交的也都是有才之士,你看這次起義,沒有他是萬萬不能成的?!?p> “重山命中有火,你八字帶木,木生火起,必成大器。”
我默默聽著,只喃喃道,“我不信這個?!?p> “您就好好養(yǎng)身體吧,不要為我費神?!蔽倚闹袩o奈,一邊替他掖了掖被角。
父親不依,只道,“他原是本本分分一個平頭小百姓,如今為了你,連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和朝廷對著干。朝陵起義這事兒一出,他這輩子都脫不了干系了?!?p> 我知道,我都知道。重山對我有天大的恩,如果不是他,我救不出父親來。
可恩是恩,情是情,怎么能混為一談呢?
我如今不像從前那般糊涂了,我非常清楚,我心里想要和他共度余生的那個人,只有良生啊。
可是,就是這般可笑,不論我如何心心念念,我終究是得不到他。
我哭道,“可是,可是爹,我忘不了良生。”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提到這個名字,此刻,我仍然哭得傷心,像被世界拋棄了。
我默默流淚,“我不該嫁給任何人。良生回不來,我的心也跟他葬在瑰羊山了?!?p> 父親凄然道,“清華,你才十九歲,路還很長呀,不要把自己留在過去,你往前看,往前看才有生機?!?p> “我的清華,絕不會就這么認輸了?!?p> 父親懇求著我,愈加令我悲痛。
父親忽然悲愴起來,道,“我啊,要是能喝你一口喜酒,就是明日死了,也能瞑目?!?p> 我一聽他如此說,心里頓時翻江倒海一般難受,哽咽道,“您不要嚇唬我。”
父親便道,“這一日總會來的,況且我是去見你母親,這是好事。但我總要和你母親有個交代吧。我也只有這一樁心愿未了了。”
父親把話說到這份上,令我悲傷不已,我很害怕父親會離我而去,那便是天塌了。
看著他病中還在為我操心,這般放心不下,我還能說什么拒絕的話,“都聽,您的?!?p> 我的心里,又失落了一回。
我活著,是為了忘記良生么?我不知道,這樣的好日子,又有什么意義。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房中,忍不住痛哭起來。這是我從韶陰回來之后,又一次陷入到萬丈悲苦中。我從來沒有想過,人的一生竟會經(jīng)歷這么多無理的變故,短短幾年,我已嘗盡了離別之苦,便是現(xiàn)在,我也無法阻止他們即將奪走我最親愛的父親,我看著父親在變老,在生病,我非常害怕,可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
不論是誰,都有求而不得的東西,也有必須要承擔的責任,這兩個字,早已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我曾想,往后不論還有多少顛沛流離的日子,又會遭到什么樣的災(zāi)殃,只要我在一日,良生便會在身邊陪我一日。我會一直帶著他,同我一起走他沒有走完的路。
可是現(xiàn)在,我或許要將他拋下,獨自往前走了。我便這么一直往前走,有朝一日我回頭看時,還能見到他嗎?肯定是不會了,永遠也不會了,想到此,便叫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
他寫給我的信,一共十三封,我拿出來細細一數(shù),淚水便立馬奪眶而出。有一封,他說一日行軍,他們路過一方湖泊,時值深秋,金黃的草木倒映在明鏡般的湖面上,深深淺淺斑駁成畫,很像我送他的那副《重陽晚秋圖》,只缺一座云掩的重陽觀了。
另一封,他告訴我,那日他準備射雁,弓已備好,就等弦發(fā),但他遲遲下不了手,因忽然想到這鴻雁或許載著誰的家書,要是他這一箭射下去,射斷了雙方的念想,不是天大的罪過么?
可此后鴻雁南飛,我卻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家書,我便想是不是有人射中了我們那一只呢?
我讀完一遍,又讀一遍,直到最后自己不再哭了,一切歸于平靜,心底哀傷成河,不洶涌,不翻騰,只不停歇地默默流淌。
最后,我重新將所有的信攏在一起收在了錦盒中,我第一次給這個錦盒上了鎖,我想,往后我也沒有許多機會再打開它了。
我緩緩撫著錦盒的細紋,鼓起莫大的勇氣,才終于道出一句,“對不起。”
月冷青霜苦,夜長相思寒。
來生喬氏女,不負沈家郎。
對不起啊,良生。
那一夜過后,重山常來探望父親。
不過,他看我的眼神變了,有些躲閃,不知為何,他竟比我還要拘謹一些,見著我也是胡亂地寒暄幾句便匆匆逃開了。
我和他的親事就這樣心照不宣地,被定了下來。我一直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和他說的,他又是怎樣答應(yīng)的。
這不公平。
所以那一日,我還是叫住了他。
他依舊靦腆,面對我有些慌張,“怎,怎么了?”
他倒先臉紅了,紅到了耳根,他雖不自在恨不得逃開,但還是耐心地認真地等著我說話。我與他相識的日子不算短了,但我還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他。
不得不說,重山是難得好看的人,尤其一雙深邃又漂亮的眼睛,從我第一次見到便記得深刻,好似藏了一些憂愁,但又很堅定,他的臉頰棱角分明卻不鋒利,恰到好處的襯得他令人安心的穩(wěn)重,而他抿著的薄薄的嘴唇,配上一絲絲微笑的弧度,倒又添了幾分孩童般的乖巧和天真,這樣一張俊俏的臉,我恍惚覺得,有時候連女子都比不上的。
他此刻很緊張,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良久才輕聲道,“你為什么會答應(yīng)和我的婚事?你要是后悔,也可以的?!?p> 重山的眼神瞬間落寞了,他皺著眉頭,卻輕笑了一聲,道,“我既答應(yīng),又怎么,會后悔呢?”
“還是你,你后悔了?”他緊張地盯著我,好像很急迫,又很心虛,連聲音都變得微弱了。
我搖頭,“我擔心我,做不好你的妻子,我擔心我會傷害你。”
他如釋重負一般長吁了一口氣,接著抿了抿唇,“只要你不后悔,便什么都不需擔心?!?p> 他上前一步,極認真道,“讓我照顧你吧,我,我想照顧你?!?p> 就這一句話,讓我相信了他的決心,他的眼神熾熱,堅定。
只有我尚在徘徊,猶豫,企圖臨陣脫逃。
我們之間的開始來自于一場使命,我曾以為這是不幸的??墒撬麉s一直給我信心,他不斷地領(lǐng)著我,一步一步走出過去那些糾纏我的泥沼,他始終不曾真正放開我的手,雖然,我們曾一度迷失了方向,也丟失了彼此,但也沒有放棄過尋找。
重山對任何事,都是執(zhí)著的。
他從前愛玩蛐蛐兒。傳說他的蛐蛐兒格外厲害,可后來不知怎的忽然被人暗地里弄死了,他心里知道是誰做的,還專門找上去理論,可被人像掃垃圾一樣,掃地出門,還挨了一頓狠揍,沒有人為他打抱不平,那些人只在背后指指點點,說他窮得家徒四壁還學公子哥兒玩蛐蛐,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重山后來也不再玩了,并不是因為受了別人的辱罵和嘲笑,而是為了紀念那只死去的為他掙了不少榮譽的戰(zhàn)友。
他一生只折過這一只。
他還有別的失意的地方。當年他有了從軍的念頭,期待能大展宏圖,卻被趙大娘硬生生拖了回來,此后便只能待在小小的朝陵,在外人看來,這真的是窩囊到頭了。
當然,他有自己的樂趣,他最喜歡去的地方,除了凜風寨,就是城西東籬堂。東籬堂的鐘離先生風姿清爽,滿腹經(jīng)緯,在朝陵當?shù)仡H有名望。
據(jù)說先帝也曾多次派人請他出仕做官,可每次都碰上他外出云游,撲了個空,也不知道是真的出游了呢,還是故意躲在哪里去了。
可就是這么一個閑云野鶴連皇帝都不屑一顧的人,偏偏將一無所有,專愛玩笑又桀驁不羈的重山待為座上客。重山不喜讀書,卻能在臥虎藏龍的東籬堂談笑風生,我一聽,便也覺得出奇,古今也難得一見吧。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心情已和第一次見他時,完全不一樣了。只需要一個身份的變化,同一個人,在你眼里,就會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他的一番話,讓我從心內(nèi)開始真正認同這門親事。
可喬家比不得從前了,婚事按照父親的意思,一切從簡。
趙家傾其所有,湊了不算寒酸的聘禮,趙大娘還將她珍藏了多年的一個金鐲子拿來給我戴上了,說是祖?zhèn)鞯膶氊悺?p> 哪怕,我往日穿戴的,隨便一件,都比這金貴上百倍。但大娘待我的心,比這冰冷的物件要溫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