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走,和先前不一樣,我們有些許準備的時間,我想了想,在朝陵本也沒有值得告別的人,除了重山和樊禮。
樊禮一直在重山家里養(yǎng)傷,后來我去探望過多次,看著他漸漸好了起來。
那天,我說出要離開朝陵,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瞪大了雙眼,倍感詫異。
樊禮一陣急咳,臉色漲得通紅,追問,“你要去哪兒?”
我說,“去臨淄?!?p> 樊禮大喊,“這么遠?!”
我點頭不語,樊禮撓著頭原地轉(zhuǎn)圈。
重山看了看我,眼中也滿是疑色,但相比樊禮,他比較沉默。
良久他才開口,“我有一個兄弟,專守城門,到時候我?guī)銈兂鋈?,更容易放行。?p> 我微微驚異,這才讀懂了他眼底閃動著的復(fù)雜的光色,心中感激萬分,我本意是喬裝出行,但也無十足的把握能蒙混過去,只是盡力一試罷了。
重山和我算是萍水相逢,可自從相識以來,他數(shù)次解救我于危機之中,卻絲毫不計回報,此番臨走,他還是念著我的安危,怪不得樊禮說他是這個世上最仗義的人,我當下激動地想,若我是個男子,也一定拜他做大哥,若有一日我能報答他的,也一定舍命相酬。
然后,我把特意留出來的銀子交給了他,我說,“趙公子,我這一走,或許也要三四個月才能回來,我父親他一個人在府中,身邊只有一個小福照料,可小福畢竟年紀尚小,未曾歷練,照顧我父親起居雖不成問題,可若是出了門遇到什么糾葛紛爭的,怕是招架不住,所以我想請趙公子閑暇時,幫我多探望我父親幾回,若我家中遇到什么難處,還勞煩趙公子多多幫襯。這些銀子請你代我保管,若有要使的地方,便都可以用?!?p> 重山應(yīng)允,“你放心?!?p> 樊禮也道,“清華,我傷也好了,要是這狗縣令敢為難伯父,我就和他拼了!”
我熱淚盈眶,心想,唯有跪謝方能表達我的感激了,重山卻忙擺手,“喬姑娘,不必如此!”
我仍是跪了下去,重重拜了一拜,“生死大恩,焉能不謝。”
后來,重山帶我們順利出了城,果然守衛(wèi)看到他連盤問都省去了,分別時,他指了一條小路給我們,“這條路知道的人少,官兵一般不會走,天黑之前,你們就可以出了朝陵,此后就不怕他們來追了?!?p> 我們依言,一路不敢停歇,過了兩日,正是午后時分,天氣炎熱,日頭毒辣,清愁體力眼看著跟不上了,我們只好找了一方小林子避了一會兒。
清愁在一旁喝著水,我便靠著一棵樹,錘了錘肩膀,四下望去,這條小路顯得很荒涼,灌木雜生,稀稀拉拉,我正出神,突感腿上一陣刺痛,不由得驚叫了起來,“哎呀!”
低頭一看,一條丈余長的黑蛇吐著猩紅的信子從我腳邊游走,窸窸窣窣鉆到灌木叢里不見了。
“姐姐,怎么了?”清愁聞聲而跑了過來。
“應(yīng)是被蛇咬了,”我強忍痛楚,蹲下身來。
一挽起褲腿,幾乎把我嚇得半死,自腳踝始,整個小腿已經(jīng)腫起來,傷口處暈出一大片紫黑,劇痛也慢慢一陣一陣襲來,疼得我冷汗一層一層的掉。
“好厲害的毒蛇,這可怎么辦?”清愁急得要哭起來。
我們包袱里帶了一些常備的解毒丸,我趕緊先吃了幾顆,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這是黑無常,劇毒無比!”
我慌忙張望起來,只見一個女子背著滿身的柴堆一路朝我們小跑過來,轉(zhuǎn)眼便到了我們眼前。
她十分利索地將負重卸到一旁,半跪在我面前,從身后抽出一把晶亮的匕首和一條白色的絹布出來,緊接著不由分說便抓住了我的腿。
我心里一顫,忍不住往后縮,弱弱地問,“你要做什么?”
她回道,“黑無常是這附近最毒的蛇,通常被它咬了,不及時放血不出半個時辰就一命嗚呼了,我剛剛看你吃了藥,如果是一般的解毒藥,可沒有什么用。”
她耐心解釋著,一雙如黑寶石一般烏溜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莫名覺得這雙眉眼好似在哪里見過,這抹春水瀲滟般的微笑也像一顆小石子一般掉進了我模糊的腦海中,泛起了一圈圈淡淡的漣漪,只是腿腳的劇痛也讓我無暇多想,但我已深深折服在她那溫柔得如同月光一般的梨渦中了。
她和我年紀相仿,行事似乎更老練一些,雖是著一身粗布衣裳,卻很落落大方,絲毫沒有讓人感覺到卑微,反而令人情不自禁從內(nèi)心生出一種仰望的姿態(tài),如此清秀絕倫的五官,眼眸像藏了一首詩一樣溫柔,但又有恰到好處的剛強。
她的聲音清脆動人,“姑娘別亂動,我會幫你治好的?!?p> 清愁卻抓起了她的手,半信半疑道,“姐姐,你這方法管用嗎?”
那女子篤定地點頭,“我也被它咬過,就是這么做的,這都是村里老人教的,一般在山里咬了根本來不及去找大夫,只能自己救自己?!?p> 說完她便又看向我,道,“會有些疼,姑娘忍著點吧?!?p> 我不知道為什么,只是看著她,便心甘情愿地對她言聽計從了。
我看著那明晃晃的鋒利的尖頭一步步向我腳上的傷口逼近,痛下決心,“勞煩姐姐了。”
但我不敢直視,只能哆嗦著別過頭去。
一刀下去,我似乎聽見了皮肉撕裂的聲音,鉆心的痛沖出了頭頂,眼淚瞬間就大顆大顆掉了下來。
接下來的時間異常漫長,異常煎熬,腿上的鈍痛是一陣一陣如巨濤撲過來,我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不如直接毒發(fā)身亡好一些,但又一次次生生熬過來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山間吹來一陣清風,拂過我的額上的發(fā)絲,我便覺得清醒了很多,連腿上的痛也好像被風帶走了,也全然沒有了頭昏腦脹的感覺。
我轉(zhuǎn)過頭來,便看到了地上大大一灘黑血,那女子熟練地將不知名的草藥在石頭上搗碎了,仔細地敷在我腳上的傷口上,又很溫柔地替我包扎了。
“好了,過個三兩日便沒事了?!彼炱鹕?,重新背起了柴堆。
我忙起身拉著她道謝,她燦然一笑,道,“不要緊,這山上毒物多,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p> 這時我看著她,那種熟悉的感覺又重新浮了上來,我忍不住問了一聲,“姑娘,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p> 她羽扇似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眼中閃動著猶疑,略微苦澀一笑,“不必了吧,我們或許也不會再見了?!?p> 可是我的直覺讓我堅持將她攔了下來,“姑娘,若不是你,我可能就死在這條山路上了,你不愿告知名字,可否告知一下姓氏,若我日后重返此地,也好尋姑娘報個恩情?!?p> 她輕輕啟唇,淡淡的憂愁隨著舌尖卷出,她輕嘆一聲,“敝姓,蕭?!?p> 果然,是她。
我內(nèi)心一陣翻騰地激動,眼淚不覺掉了下來,“是,是咸陽定陽侯府的,虞姐姐么?”
“我覺得姐姐很是面熟,不知是否認錯了?!?p> 她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錯愕,把我打量了一番又一番,她良久停在原處,不敢應(yīng)答,只是怯生生地問我,“你是,”
我遂把喬裝的頭巾解了下來,眼中閃著淚花,“姐姐,這樣是否好認一些?”
她顫抖著纖手攏了一攏我鬢邊的發(fā)絲,眼中忽然一片晶瑩,她哽咽道,“是,清華妹妹?”
她緊緊抓住了我的肩膀,不無心酸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便把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我和虞姐姐自幼結(jié)識,常有來往的,可自從咸陽血變,我們?nèi)晡从新?lián)絡(luò),我只知道,定陽侯作為大公子的心腹,亦被鄧高所害,侯府上下八十余口全部被殺,只有侯府嫡女蕭虞因外出探親逃過一劫,可自那之后,也是音信全無。
只是沒想到,我們竟都逃到了朝陵,我在縣城里,她卻隱匿在這鄉(xiāng)野中。
“虞姐姐,發(fā)生什么事了?”我見她眉頭忽然緊鎖,頗有隱衷的模樣。
她道,“今早我聽人議論,官府正在四處通緝兩位喬姓女子,畫了畫像,張貼了告示,理由是抗旨欺君,選秀私逃,是不是說的就是清華你們呢?”
我大驚,說不出一句話來。
清愁拉住了我的衣袖,嗚咽起來,“怎么辦姐姐?”
我緊握住她的手,安撫她不要慌張,目光再次投向了蕭虞,我怕的不是被通緝,而是,我膽顫地問道,“那,我父親,姐姐可有聽到什么風聲?”
蕭虞同情地點了點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我心口如同墜入了冰窟。
她極為難地,弱弱地開口,“他們說,縣令抓了兩女子的父親,掛在了城門上,看著十分可憐?!?p> 我心口一陣劇烈的抽痛,幾乎暈厥,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但我就是覺得我錯過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而且永遠無法追趕,無法彌補,我慌亂地四下摸索,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東西,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了腳邊不遠處的一個包裹上。
我沖過去,一把掀開里面所有的東西,我們的換洗衣裳,銀票珠寶,還有父親寫給舅舅的信,全都抖落在荒地上,但是,最里面,一塊不起眼的灰色錦帕,裹著一個沉甸甸的金牌,意外卻又如期地滾落在了我的腳邊。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清愁,清愁亦瞠目結(jié)舌,面色慘白。
蕭虞比我先拾起這塊金牌,喃喃道,“免死牌?!?p> 她遞到我手中,言語中莫不悵然,“是大公子送給你的。”
“虞姐姐,我走不成了?!蔽胰滩蛔】蘖恕?p> “原本我把這塊免死牌留給了父親,用作防身,想那縣令不敢動他,卻不料,他把免死牌偷偷塞回給了我們。”
蕭虞雙目憐憫地看著我,從懷中取出一方干凈的帕子替我拭淚,亦哽咽道,“不哭了,我陪你一起回?!?p> “我躲在這荒村野郭三年了,從來不敢和別人說起我的身世,只當自己死了一般,只因定陽侯門只剩了我一個,我便想盡辦法茍且著活,若是能扛到天下太平的一日,我還能為我蕭氏一族沉冤昭雪。”
“還好,我今日遇見了你,我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
蕭虞立馬做主道,“好在朝陵離這兒不算遠,現(xiàn)在趕回去,也還來得及,走吧!”
她知我腿腳不便,特意雇了輛馬車來,雖破舊簡陋,我已感激不盡了。
回城的路上,茶舍酒肆,盡是議論紛紛,“可憐啊,把人掛在城門上,都三天了,我看都撐不了多久了?!?p> “聽人說,上面點名要喬家小姐,哎,人跑了,可不就要老爺子抵命么,真是心狠手辣啊!”
“幸好你家蕙兒還小,不然,遭殃的就是你了。”
“······”
我親耳聽到父親被折磨的慘狀,心如刀割。
待我們一路快馬趕至城下時,清愁忍不住撲倒在我懷里,嚎啕大哭,父親的身體像一塊風干的肉,吊在高高的城樓上,一動不動。
我的父親,是富甲天下的喬家長房,是德高望重的東秦太傅,他曾那么風光,驕傲,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他一生立下無數(shù)功業(yè),該青史留名的!你們這些小人,怎么敢,怎么敢將他踩在腳底,讓他遭受這樣的屈辱和折磨!
我緊緊抱著清愁,淚水一遍遍淌下來。我要殺了你們這群喪心病狂的畜生!
和父親一起被抓的,還有樊禮,他也受了重傷。
在出逃之前,我緊急地拜托過他們兄弟倆替我先照顧父親一段時間,我以為有免死牌,父親也不會太吃苦的。
看到眼前這樣的情景,我恨不得和官府去拼個同歸于盡。
可我沒有,巨大的心痛,也讓我保持了前所未有的冷靜,此刻我十分清醒,要想救父親和樊禮,不是犧牲我或者清愁就可以的,這和飲鴆止渴沒有什么區(qū)別,經(jīng)此慘痛,我發(fā)現(xiàn)我痛恨的不是某一個人,卻是東秦朝廷管轄之下的整個官府!
我要顛覆它,像孫勝一樣,振臂一呼。
我便什么都沒說,把手指頭捏得嘎啦作響,蕭虞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悄聲道,“先找個地方,從長計議!”
我低聲道,“我知道去哪里?!?p> 我遂將頭上的帽子再壓低了一些,又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往城外疾馳而去,心里默默喊道,“爹,樊禮,你們再多堅持一會兒,我一定來救你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