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桑繼承皇位不久,東秦各地相繼爆發(fā)出史無前例的大動亂,由孫勝領(lǐng)導的平民軍先后攻克了東秦大半個江山。
東秦似無招架之力,氣數(shù)將近。
我們舉家逃亡至一偏遠的小城朝陵,在這里一住便是三年了。
父親經(jīng)過伯辰枉死之后,從此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熱衷任何政事,他將自己完全剝離了從前馳騁的那片領(lǐng)域,他根本不關(guān)心誰勝了,誰敗了,即便百姓在受苦,烽火在蔓延,這片中原大地早已千瘡百孔,也與他無尤。
父親的消極遠超出我的想象,父親的一生波瀾壯闊,游刃七國,留下那么多精彩的傳說,他經(jīng)歷過比奸臣迫死皇儲還要殘酷的政變,也經(jīng)歷過比謀朝篡位還要黑暗的陰謀。大公子的死對任何愛戴他的人都是巨大的打擊,可一開始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那號稱縱橫中原的第一謀士的父親會為了一個人的生死而一蹶不振,他甚至這樣說,“像我這樣,縱使半世肆意,風光無限,也不過落得如此狼狽且可笑的下場,可見當今世道,可讀書不可出仕,可經(jīng)商不可謀權(quán),寧可庸碌一生,不可出人頭地?!?p> 我從來沒有見他那樣頹唐,后來我才明白,父親在逃避。大公子從小便是他的學生,也是他要輔佐上位的君王,和替先王謀算天下不一樣,他是在用一生的驕傲栽培一位未來的明君,如同不遺余力地呵護一棵天選的樹苗,但是他卻眼睜睜看著這棵承載著天下厚望的樹苗在長成參天大樹的前夕,突然被歹人一刀伐斷了。
他覺得是自己沒有提防住鄧高的陰謀,東秦這片江山,在他眼前興起,也在他眼前衰落,因為疏忽,他失去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生的榮光被奸人踐踏在腳下。
他說,伯辰的死意味著天要亡秦,沒有人能插得了手。我亦每時每刻都迫切地希望它狼狽且凄慘地滅亡,只有這樣,才能慰大公子在天之靈,才能讓鄧高成為千古罪人,才能為后世留住大公子的英名。
歲月在父親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滄桑的溝壑,黑發(fā)也恨快變成銀白,他蒼老得太快,以至于我總是害怕,害怕他不僅拋棄了東秦,也要拋下我們。我們一家三口,躲在小小的朝陵,看起來逃過了一劫,過著安穩(wěn)的生活,實際上,我無時無刻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除此以外,我還要面對街坊鄰里的閑言碎語,因我來了朝陵之后,便以新寡自居,禮未成,我也是公子名義上的未亡人,我愿意為他守節(jié)三年,這樣來給我說親的人從踏破門檻而至一個都沒有了。
我是收獲了清凈,但也遭受了一些白眼。慢慢的,開始有人說我命不好,克夫,所以還未過門就守寡,流言如惡瘡,一發(fā)不可收拾。
這一切父親看在眼里,也總為我感到難過,“怪我,沒有聽那道長的話。”
我微微詫異,“什么道長?”
父親才提道,“你小時候害過一場大病,誰也治不好,我和你娘都要急瘋了,忽然家里來了一個道長,說是能治你的病,我們便死馬當做活馬醫(yī),誰知你喝了他一碗水以后,立時就好了?!?p> 他接著眉頭緊鎖,道,“可他說,你命犯孤星,未滿十八萬不可輕言擇婿,否則,哎,”父親大嘆了一口氣。
我便追問,“否則如何?”
父親無奈道,“否則,非死即寡。如今看來,不是應了他的話了么?”
看著父親悔不當初的模樣,我一時語塞,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父親十分愧疚地望著我,“我看著那人瘋瘋癲癲,又唱又笑,便也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只是,當年陛下有意賜婚,我卻冷不丁又想起來,私下里和公子說了此事,公子為了寬我的心,特意將那免死牌送了你作生辰賀禮,可,你,”
“可我沒有死,卻真成了寡婦?!蔽吟鋈簧駛K?,當真是命嗎?
其實,也不是信那道長,也不是怨父親,只是風起時,我便十分想念伯辰,冰冷的黃土下,他一定和我一樣孤獨。我還沒來得及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他就匆忙而孤單地走完了這一生,這一走,也就成了我心口最大的一方空洞,總是在某個時刻,會讓我忽然感到心酸和愧疚。早知這樣匆忙,當初我要是能待他好些,他每次來探我時,我都和他多說些話,多與他親近些,就好了。
于我而言,他一直就像天上的神靈一般尊貴,我愿意永遠追隨他,仰望他。
相比父親,我又何嘗不在懺悔呢。
我的日子便一直這樣艱澀而平靜地過著。
可是,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朝陵忽然騷動了起來,傳言孫勝的大軍很快就要來了,準備在此和秦軍大戰(zhàn)一場,鬧得整個朝陵人心惶惶,沒有幾日,便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避難去了。
“朝陵又不是什么險要關(guān)隘,孫將軍又怎么會在這兒大動干戈,一聽便是要借道的。”
我一邊喂父親喝藥,一邊主動評說了幾句,想探下父親的反應。
父親只是隨意地點頭,淡淡回道,“和你沒有關(guān)系,不必操心。”
我便道,“爹,我明日需得去鄉(xiāng)間一趟,這城里藥鋪都關(guān)了,我得照著之前的方子,去找個郎中,再給您抓幾服藥回來?!?p> “不急,”父親立馬擺手,“你也知道這些天外頭亂糟糟的,你可不要到處亂跑。我就是幾天不喝,也死不了?!?p> “爹,您這病反反復復的,要是斷了藥就更沒有個頭了。何況路程也不遠,我叫小福陪我一道去就是了。”我仍堅持道。
父親便道,“那便讓小福同幾個小廝去就好了,你不必出門?!?p> 我愁道,“可別提了,那幾個昨兒晚上便跑了,說要跟著家里人逃命去。”
“只有小福一個人留著,他年紀還小,我擔心他還不如我呢?!?p> “爹就放心吧,我早去早回?!?p> 父親拗不過我,只好答應,反復囑咐了小福要小心。
第二日,我們一早就動身了,去的時候一切都還順利,只是回來的時候,馬車不爭氣,車轱轆不知怎的斷了,小福修理了許久也不好。
這荒郊野嶺,四處也沒見一戶人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算了,這車不要了,趁天還沒有黑,我們走回去吧!”我無奈道。
小福一副為難的表情,道,“小姐,再等等,我再想想辦法?!?p> 我正要勸他,忽然嘩啦啦從遠處的樹叢里奔出二十幾個騎馬的大漢來,個個頭上都裹著綠色的頭巾,手里頭還提著明晃晃的大刀。
小福立馬慌了神,忙護在我面前,沖他們大喊道,“什么人?”小福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雞,稚嫩的聲線也因恐慌變得有些尖銳嘶啞。
那些人將大刀扛在肩頭,捧腹大笑。
當時我手腳冰涼,腦海里只有兩個字,完了。我想,我應該是遇上了朝陵最難纏的土匪綠頭營。
他們的寨子都在凜風山上,這兒離凜風山還差著好幾十里呢,怎么他們專下山跑了過來?
“各位都是求財,”我強迫自己定了下心神,故作鎮(zhèn)定,喊道,“這是我們的銀子,請各位買茶喝,我姐弟兩個還要趕路,還請各位高抬貴手?!?p> 我把身上的錢全部朝他們?nèi)恿诉^去。
他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我雖惱卻不敢出聲,這個時候,我們的性命都捏在別人手里,也不敢逞強。
我慌亂中掃了他們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他們稱之為大哥的人,正緊緊地盯著我,像打量一件新奇的玩意兒,又像觀賞一個獵物。
我悄悄避過頭去。
“你就是喬家的小寡婦?”他忽然發(fā)話了。
我咬緊牙關(guān),不答。
“果然是你?!蹦侨饲浦夜笮?,一揮手將地上錢袋挑了起來,扔到了小福的懷里,道,“我綠頭營不缺銀子,只缺個壓寨夫人!”
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就炸開了鍋一樣,沖我一遍遍哄笑,“夫人,夫人!”
“臭毛賊,你別亂來!”小福朝他們怒罵,還要沖上去和他們拼命,被我緊緊拉住。
那人不屑一顧,朝我一步步逼近了來。
我心神一亂,張口急道,“我,我是個不祥的人,你還是,離我遠一些的好?!?p> 他既然知道我,那就應該知道我的名聲。
他方才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笑,卻在這個時候微微低下了頭,篤定道,“誰敢說你不詳,我讓他去見閻王?!?p> 我這時才看清楚他的模樣,他雖滿臉的亂糟糟的胡子,卻掩不住菱角分明的輪廓,那雙黑色的眼睛尤其顯得深邃,若撇開他的這層劫匪的身份,他應該配得上英武兩個字。
我想,遇上綠頭營的人,還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我既不愿受他的羞辱,也不愿以卵擊石,只好再次硬著頭皮求他,“我家里還有年邁的父親,求求當家的,讓我盡一份孝心!”
他不理,只輕巧道,“你跟了我,我同你一起孝順老爺子?!?p> 他一伸手,我便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飛了起來,待我回過神來,我已落到他的馬背上,他把我緊緊箍在他的臂彎里,我是半點動彈不得。
小福急瘋了,跟在后面一直追,樊禮回過頭來,沖小福輕輕一笑,道,“回去告訴老爺子,三日后,我就帶清華回娘家!”
他又猛踹了一下馬肚子,那馬便狂奔起來,我只喊得幾聲小福,就不得不被他擄回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