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壇酒第二日一早便被送來了。
秋洄坐在專屬的大書房內百無聊賴地翻著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地圖。
她忍不住想,秋績看著溫和,實則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人,就比如三日前,她只是因為好奇離那貴的離譜的葡萄酒近了些,竟生生遭受了若干記眼刀。
能游離在原則之外的,大抵只有慕容敏了。
名副其實的懼內!
秋洄忍不住撇撇嘴,將那地圖翻了個身。
目光落在左上角一個醒目的朱紅色標記處,瞬間挺直了腰背。
玉門關?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便是詩文中說的那個沒有春天的玉門關嗎?
正在冥思之中,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繼而又被輕輕合上。
秋洄瞧了一眼緩緩走來的身著青色紋竹長袍的挺拔身影,淡定的垂下頭繼續(xù)翻地圖。
然而地圖只有兩面,翻來翻去反而惹人懷疑。
“怎的日日待在書房里?也不怕悶壞了?”
秋績湊過去,嘴上說著余光卻不時打量秋洄的神色。
往日她哪里愿意這般枯坐著,即便是有,多半也是睡著了。
“爹今日沒去酒坊嗎?”
秋洄又翻了次地圖,突然有些懊惱沒找本厚的書來。
“去了,又回來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視線下移,竟是才發(fā)現(xiàn)那是張地圖,再上移到某處,不由蹙起了眉頭。
“想你小叔了?”
難怪她不愿意出門。
往日她便如此,若是想念秋勛,就找出這張地圖來,伸出小手比著玉門關與長安城的距離,一坐就是小半日。
在地圖上的確很近,不過寸余。
可事實上,秋勛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了。
秋洄一怔,瞬間便知他誤會了。
她翻地圖不過是因為她對這個世道陌生罷了。
北有大漠,西有西域,南有南楚,她所在的大歷地處中原,也是四國中最強的存在,這些她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雖然這間大得離譜的書房里也放著《論語》《中庸》等孔孟學說,卻并不能改變這是一個空前時代的事實。
雖然這里如通常意義上的封建社會一樣,依然保持著男尊女卑,重男輕女,三妻四妾的傳統(tǒng),同樣不能改變秋家人丁空前不旺的事實。
秋家祖上幾代單傳,到了秋洄祖父這一輩,好不容易誕下兩男一女,卻依舊無法跳出人丁不旺的怪圈。
祖母生三子時難產(chǎn)而去,祖父未再續(xù)弦,十二年前祖父撒手人寰緊接著唯一的姑姑也客死他鄉(xiāng),雖聽說她的骨灰葬入了皇陵,但沒有人愿意告訴她一個商人之女為何有如此殊榮,這是秋家的禁忌,沒人愿意提,也沒人敢提。
秋績身為大子,人到中年依舊只有她一個兒子,還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孩子,而最小的秋勛據(jù)說是很受當今圣上器重,封了個戍邊大將軍的官兒,常年駐守玉門關,如今年近三十依然光棍一條。
可笑的是,慕容敏的娘家也沒什么人,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那個放浪形骸、熱愛自由的外祖父了,據(jù)說那人小時抱過她,后來云游也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更是生死未知。
秋洄自幼內向,卻與秋勛更親近些,她曾問過府里年長些的仆婦,說那人極是宅心仁厚,怕是沒有人不喜歡了。
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秋洄,自然不會對這個美名遠揚的大將軍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思念,更談不上。
她不過是覺得西北荒涼,有些心疼他罷了。
但這是對英雄的敬仰,又與他是誰無關。
“爹,玉門關不安定嗎?”
大歷遠強于西域,按理說兵不該這么急。
“怕是西域鬧的吧,”秋績嘆了口氣,“先前一直安安分分的,這兩年也不知怎的了,一個前來進貢的使臣都沒有?!?p> 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太多情緒。
“難怪葡萄酒這么貴了……”秋洄喃喃道。
大歷并非沒有葡萄,自然也不缺葡萄酒。
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里葡萄再好,也敵不上西域的又大又甜,釀出來的酒也就天生掉了個檔次。
魏家能在這種時候購得葡萄酒還是上等,足以說明他們在西域有人。
具體是什么人,這就不得而知了。
秋洄自顧自的想著,卻沒有發(fā)現(xiàn)秋績看她的眼神早就變了。
她先是由秋勛不回家推得玉門關不安定,再由玉門關不安定推得葡萄酒貴,這并不能說明才智多么卓絕,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理清彼此的關系,足以說明她有很強的的大局觀。
這不是一個膽小內向的人應該有的。
可是如今細細想來,似乎她醒來后確與以往大不相同,很明顯,只是他與敏兒不愿深究罷了。
“洄兒啊,你上次溜出門當真是要去酒坊?”
當真是想學釀酒?
這是秋洄受傷后給的理由,安子也這樣說。
他只當他們主仆串通一氣,怕他責罰罷了。
敢情您一直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p> 秋洄在心里默默鄙視了秋績一把,然而有求于人,她面上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爹,經(jīng)歷了上次那件事兒,我已經(jīng)長大了,心里明白著呢,您別老把我當小孩子,咱們家就我一根獨苗,我若是不努力上進,將來秋家敗在我手里,我哪有顏面面對列祖列宗呀,”她兀自說著,愈發(fā)覺得順理成章,“釀酒世家的少爺不懂釀酒,說出去還不得讓人笑話?”
所以說,這個釀酒她學定了。
“你只需學學怎么打理酒坊就行了,釀酒的事自有坊里的師傅們來做,”秋績沉吟說道,看起來不為所動。
“再說,你從前并不喜歡學釀酒,連酒坊都不愿進呢?!?p> “……”
她好像聽夏蓮說過,秋績第一次領她進酒坊,那時她六歲,又哭又鬧的,還把坊里的大師傅罵了一通。
都說秋洄懦弱膽小,原來是個窩里橫。
這脾性確實不讓人喜歡。
但那不是她呀……
“爹,此一時彼一時,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
她嘿嘿笑道,“若是再給我個機會,我定會好好珍惜的。”
不就是怕她去搗亂嗎?
秋洄捂著一顆真心,覺得可鑒日月。
她是真想學呀!
“你若是真感興趣,回頭爹給你拿幾本書過來,”秋績依舊不為所動。
“你娘正尋著先生呢,左右你還小,先學些詩詞歌賦吧……”
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