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湘南暮風(fēng)雨

　　暮時(shí)。

　　湘水之上。

　　一葉孤舟，遠(yuǎn)遠(yuǎn)南行。一個(gè)十五六歲的少年立于舟頭。

　　一把竹傘輕輕撐起，萬千雨珠悠悠落下。

　　啪嗒啪嗒……

　　雨幕成線，成簾，成網(wǎng)。

　　風(fēng)雨瀟瀟，江笛吟木。天蒼水闊，孤舟寥寥。

　　一壺清酒，仰頭飲下。兩頰酡紅，眸若星辰。

　　湘水滔滔，卷起千堆雪，卻卷不走撐傘之人心中的那一抹憤怒。

　　船夫戴著灰色的竹篾斗笠，身披粗麻蓑衣。

　　神色疑惑地望著船首不避風(fēng)雨的少年。

　　“真是一個(gè)怪人。”船夫心中嘀咕道。

　　船夫喚道：“公子，外間雨大，進(jìn)來躲躲吧。”

　　少年轉(zhuǎn)頭向船夫望去，淡淡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謝謝船家，我站這兒看會(huì)兒雨?！?p>　　少年聲音稍微虛弱，似乎有傷在身。

　　“看雨，這雨有什么看的，湘南雨水不是很多么。”船夫心中嘀咕，但終究不再多言。

　　陸北望著湘南的零陵郡方向，眼眸明晦不定。

　　此時(shí)，距離開碭野澤已經(jīng)五天，離開衡陽郡也已然三天。

　　他有預(yù)感，自己和八仙之間……遲早要作過一場。

　　他們之間的因果，或許從自己穿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糾纏不休。

　　……讓時(shí)間倒退到五天前。

　　武陵縣，劉家。

　　漢鐘離笑道：“劉海，可取出那枚龍珠了?！?p>　　劉海忙一臉期待地取出那枚蛟龍龍珠，遞給漢鐘離。

　　漢鐘離微微頷首，將龍珠握在掌中，法力吞吐而出，龍珠紅華閃爍。

　　劉母頭發(fā)花白，顫顫巍巍道：“小海，家里怎么來這么多人啊?！?p>　　劉海解釋道：“娘，我外出一趟，拜了神仙師父，為您治眼疾來了?！?p>　　劉母激動(dòng)道：“神仙……神仙在哪呢?！?p>　　漢鐘離上前一步，來到床前，笑著道：“老人家，你望這邊看?！?p>　　劉母循著聲音，望眼前看去。

　　只見一片漆黑的視野中，一個(gè)火紅的星點(diǎn)，微微閃爍。繼而越來越大，眼睛突然刺痛，淚水橫流。

　　不大一會(huì)兒，恍惚之間，眼前倏然一亮，面前四個(gè)影影綽綽的身形，漸漸清晰。

　　見到劉海，哭道：“我的兒啊，讓為娘好好看看你?！?p>　　劉海忙沖上前去，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鐵拐李和漢鐘離相視一笑，呂純陽也是淡淡一笑。

　　三人正要說些什么，鐵拐李眉頭突然一皺。

　　自靈竅空間中，拿過一枚青色的太清寶箓，神念投注其中，面容微變。

　　漢鐘離微微收斂笑意，奇道：“道兄，可是有什么不妥么?！?p>　　聞聽此言。

　　鐵拐李神色凝重道：“玄都老師方才傳來訊息，我輩真仙之緣，當(dāng)始于八爻之?dāng)?shù)。”

　　呂純陽微微皺眉，心道，八爻之?dāng)?shù)，是何道理。

　　漢鐘離聞言，搖動(dòng)的芭蕉扇微止，鄭重道：“何謂八爻之?dāng)?shù)。”

　　事關(guān)真仙之緣，他如何能夠輕忽。

　　呂純陽神色不變，心中古潭無波。他早已參透真仙境界的門徑。

　　距離長生真仙也只差一步，只待補(bǔ)足氣運(yùn)，真靈和金丹便可著手刻印金行之道，叩問真仙之門。

　　當(dāng)然，他對(duì)眼前兩位道友的成仙之事，也是頗為關(guān)心的。

　　眼眸若有所思，出言問道：“是找尋同道么?！?p>　　同道氣數(shù)相和，福澤連綿，彼時(shí)，氣象當(dāng)又不同。

　　所以，呂純陽才有這么一問。

　　鐵拐李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沉聲道：“老師未曾言明，只說時(shí)機(jī)一至，我輩自有感應(yīng)?！?p>　　漢鐘離芭蕉扇搖起，笑意回轉(zhuǎn)臉上，灑然道：“【得道真仙不易逢，幾時(shí)歸去愿相從。】既然如此，我輩靜待即可?！?p>　　聞聽此言，方才心中剛起的凝重之意，就是一松。

　　這時(shí)，呂純陽微微笑道：“二位道友，貧道先將劉海領(lǐng)到終南山，教導(dǎo)一番?！?p>　　漢鐘離笑道：“那好，我和李道兄，正好可去探訪一二，看看這八爻之說到底何意?！?p>　　三人見事情說定，也不再多言。

　　零陵郡。

　　山海志載：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

　　湘南之畔，兩岸之地，有著百里連綿的湘妃竹。

　　秋雨連連，唯見江南。

　　一葉扁舟在一個(gè)寂靜的黃昏，悄然駛?cè)肫溟g。

　　暮雨瀟瀟，竹林泠然作響。

　　陸北撐傘立于舟頭，望著兩岸葉翠枝斑的竹林出神，心中百感交集。自蜀中仗劍而行，已然數(shù)月之久，終于來到這湘水之畔。

　　深吸了一口雨中清新的空氣，緩緩?fù)鲁?，心中那一絲憤懣，似乎也被吐出了胸腔。

　　船夫笑著提醒道：“公子，前面就要到營道縣了。天都快黑了，我們得快些了。”

　　陸北轉(zhuǎn)身回到船艙，淡淡笑道：“那有勞船家了?！?p>　　營道縣。何府。

　　株株梅樹淺映，重重屋宇深鎖，雕梁畫棟，鳥鳴啁啾。

　　廊外小雨淅淅瀝瀝，如煙如霧。

　　廊下。

　　一個(gè)面相儒雅的中年員外，正在逗著一只畫眉鳥，畫眉鳥喙尖尖，羽毛艷麗，在鳥籠里撲棱棱地飛來飛去，追逐著中年員外手中不時(shí)拋出的鳥食。

　　這時(shí)一個(gè)風(fēng)韻猶存，身著青衣襦裙，頭插碧玉發(fā)簪的中年婦人，遠(yuǎn)遠(yuǎn)走來，笑道：“老爺，好興致啊?！?p>　　中年員外扭過臉，將剩余鳥食遞給不遠(yuǎn)處侍立的一個(gè)俏婢，搽了搽手，笑道：“如今外面下著雨，無心讀書，唯有如此，可聊以娛情了。”

　　此時(shí)，中年員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問道：“香兒呢?！?p>　　中年婦人思索了下，方道：“可能又跟著韓家的那個(gè)窮小子，幫人瞧病去了?！?p>　　中年員外眉頭深皺，躊躇道：“香兒，也不知從哪里學(xué)的醫(yī)術(shù)，這二年到處治病救人，治病不收診金也就罷了，有時(shí)還墊付藥資，甚至出金資助窮苦人家。這樣下去，如何能行?！?p>　　中年儒雅員外正是何父，何度。

　　同樣正是其人當(dāng)年與陸北之父陸尋，為全陸何兩家通家之好，親自訂立的秦晉之約。

　　中年婦人盈盈笑道：“香兒心底良善，老爺不該為她高興么?！?p>　　何度沉聲道：“你一個(gè)婦道人家，不懂其中道理。人心貪婪，只知索取，豈可一味滿足?！?p>　　聞聽此言，中年婦人沉思不語。

　　轉(zhuǎn)而笑道：“老爺，香兒也不小了，該為她許個(gè)好人家了，只是，尚不知那陸家，如今是個(gè)什么情況?！?p>　　何度接過婢女遞來的一盞香茶，呷了一口。

　　托著茶盞，望著發(fā)妻，凝聲道：“陸尋兄自年前來了一回信箋，說要帶著兒子，在秋后來下聘禮，迎娶香兒?，F(xiàn)在幾個(gè)月過去了，書信再也沒來過一封?！?p>　　何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笑道：“恩，我記得。為這事兒，香兒可是好鬧了一場呢，說什么此生不嫁，愿侍奉你我一輩子。我們這個(gè)女兒啊，可是有主張的很吶?！?p>　　何度放下茶盞，沉聲臉道：“胡鬧。你聽她胡言亂語，女兒家家，整天拋頭露面，跟著韓家小子，四處晃蕩，也沒個(gè)正形?！?p>　　何氏笑意微斂，接過婢女再次遞來的茶盞，走上前去，柔聲道：“老爺，不要?jiǎng)优視?huì)好好教導(dǎo)她的。”

　　何度斂去一絲怒意，溫聲安慰道：“我不是沖你發(fā)火，只是話趕話，趕到這兒了?！?p>　　何氏幽幽嘆了口氣，神色凄楚道：“老爺，我知道的。說來都怨我，這些年也沒給何家留個(gè)香火。”

　　何度聞聽此言，忙是苦笑不得道：“你怎么又提這茬了，我又從來沒怪過你。”

　　片刻之后，何氏柔聲道：“老爺，不如我為你納房妾侍吧。也好讓何家香火有個(gè)延續(xù)?！?p>　　噗。

　　何度一口茶水未及咽下，已然噴出口。

　　忙是接過侍女遞來的毛巾，搽了搽砰濺在胸口上的茶水。

　　轉(zhuǎn)頭見其妻正眼波盈盈，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當(dāng)即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diǎn)著發(fā)妻，苦笑道：“莫要試探了。我要有這心思，早些年就辦了?！?p>　　何氏如玉的面容上，抿唇笑了笑，也不說話。

　　何度長嘆一聲，這時(shí)伸出手來，緩緩攬過其妻的肩膀，望著雨霧出神道：“這都是命啊?！?p>　　儒家先賢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飽讀詩書，如何不知。

　　念及此處，何度又是嘆了一口氣。

　　聽著這又是一道嘆息，身旁依偎著的俏麗婦人，眼眸幽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