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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春深

第十一章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

藏春深 sky沙魚 4349 2017-03-02 19:34:48

  朱紅宮門啟,琉璃碧瓦金檐俏,白玉漢石砌成一彎拱橋,金水穿繞,秦羽涅只身走過幽長宮道,宮人們頷首靜默地自他身邊魚貫而過,四下只能聽得他金甲相撞之音。身邊的朱壁繪著金龍翱九天,氣派恢宏,雄魄莊重。

  極致的肅穆與威嚴(yán)下是天家特有的沉抑,重重宮墻猶如道道枷鎖囚困了滿院春意,將日復(fù)一日的歲月里所有的光澤沉浸在染血的深海。

  頭頂高懸的天陽被薄如蟬翼般的金色殘?jiān)畦滂艋\罩。

  這讓他忽然想起九年以前他第一次出征,站在皇城的高臺之上鼓舞士氣,那時的天空,那時的太陽就如同此時此刻這般叫人難忘。

  他以為大漠的太陽也如同在蒼玄國內(nèi)所見這般被牢牢地桎梏,向四周破散開細(xì)絲纏繞重疊般的金線,但大漠熾烈的灼燒讓他知道他錯了。

  他在黃沙漫漫的戈壁中迂回曲折,面朝大漠的風(fēng)沙迎難而上,北風(fēng)呼嘯宛如利劍般劃破他細(xì)膩的皮膚,他在馬背上同人較量生死,但卻沒有人陪在他身旁,沒人有看見他如何在遼遠(yuǎn)無盡的黑暗中踽踽獨(dú)行。

  因此他怎么也忘不掉那些被他鐵騎所踏碎的河山,忘不掉他揮槍怒斬下敵人眼中蔓延的恐懼,但除了他似乎無人記得,他們只記得每場盛大的金戈鐵馬背后都是尸骸成山,堆積了敵人對他的懼怕,招致了朝臣對他的提防。

  他的手緊了緊握在身側(cè)的長槍上,冰冷的槍桿貼著他被磨出薄繭的指腹,槍頭上的血被他擦了干凈,依舊在盈長日光下折射出銀色的利光,也照出他冷漠的面龐。

  他唯一不記得的是他從何時開始學(xué)會了冷漠,學(xué)會將冷漠刻盡骨血,當(dāng)冰涼生寒的血液流淌在他的體內(nèi),緊貼他的每一條筋脈,哪怕世間風(fēng)雨如晦,他也安之若素。

  說到底,他只是再清楚不過生于皇家若不是于朝堂勾心斗角便是金甲銀槍,生死度外。所以他忘記了自己還只是弱冠之年的兒郎,他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起,連同他此生都不敢奢望的夢想一同被他親手埋葬。

  仗劍江湖,詩酒茶花,不過是他在大漠風(fēng)沙中看見的海市蜃樓。

  他只能縱身戰(zhàn)場。當(dāng)胯下的戰(zhàn)馬為他嘶鳴,冰冷的銀劍鐵槍為他烙印,他在狼煙烽火中不顧生死,在他所至之地豎立起南朝的錦旗,他才第一次覺著自己幾近絕望的人生還有星火之源。那星星之火,在他心上焚起烈焰,轟然點(diǎn)燃了他心灰意冷的世界,一切冷眼相待他皆不在乎,他唯盼那烈火不滅,助他穿越荒蕪的冰原,尋到人間最后一絲煙火氣。

  他的腳步在長階下停止,他抬首,眼前是莊重宏大的議和殿,階梯兩旁站著身著銀甲的駐守侍衛(wèi),黑金的飛龍旗幟迎風(fēng)翻飛,整個格局在陽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他就久久佇立在階梯前端,久到似是要被這沉郁吞噬。

  終于,他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地朝著階梯的盡頭走去,每一步都似乎承擔(dān)了難以名狀的重量。

  議和殿中清風(fēng)雅靜,宮人們各司其職,他的父皇,南朝的皇帝,此時正在案幾前闔眼靜思,緊蹙的眉頭使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憊意。

  黑金的龍袍映入眼底,秦羽涅清楚地看見那至尊與威嚴(yán)下的枷鎖,它牢牢地桎梏著一個帝王短暫的一生,發(fā)狠且毫無顧忌的讓這天下紛爭都融入一個帝王生活中的每一絲縫隙,但卻依舊有無數(shù)人為了它頭破血流,至死方休。

  他能夠看透這帝位所帶來的責(zé)任與使命,但太多人看不透,他們斗個你死我活,想要的不過是坐擁天下,掌控生死的殊榮。

  可這生殺大權(quán),一旦被奸人所控,天下百姓,泱泱國土,便會遭受劫難,毀于旦夕。

  他本是不爭的,但他又怎會愿意看見這樣的局面出現(xiàn),所以他唯有放棄他本就奢侈的自由,盡全力在不久的將來登高而望,與那冰冷的龍椅永世相伴,開創(chuàng)未來的清明盛世。

  生在皇家,怎能奢求全身而退。

  “昀兒來了?!标?,是秦羽涅的字,自小只有他的父皇與母妃如此喚他。

  皇帝渾厚的嗓音喚回了秦羽涅的思緒,他斂了眉眼,快步走上前去,“拜見父皇。”他講手中的銀槍放置于地面,俯身跪拜。

  “起來罷,此處無君臣,唯父子而已?!被实蹟R了手中的朱筆,屏退了殿中的宮人,便只剩下了他與秦羽涅兩人,“想是犒軍之后便匆匆趕來,竟是連戰(zhàn)甲也未來的及回府更換?”

  “父皇派人傳喚兒臣,兒臣不敢有所怠慢?!鼻赜鹉鹕碚径?,平視前方,與皇帝目光相交。

  皇帝欣慰一笑,“此次你帶兵平定西北邊關(guān)之亂,清掃異黨,與荊漠國聯(lián)盟,滅綺蘭,功不可沒。只是……委屈你了?!闭f至此,皇帝臉上露出幾絲心疼來。

  “平定邊疆之亂,為國效力,保我南朝和平安定,是兒臣的職責(zé)所在?!鼻赜鹉琅f面若磐石般冷毅,只是言語卻是十分的真摯有力,“若是一心只想著戰(zhàn)后的殊榮與勛功,那兒臣便不配站在今日的位置上,更是白白為人二十余載了。”秦羽涅清楚地知曉,父皇的良苦用心,不論他怎樣成長,內(nèi)心多么的堅(jiān)韌不催,他的父皇都如同他幼時那般一直伴他左右,教誨他,保護(hù)他。

  所以他能夠承受一切苦寒,一切險(xiǎn)惡,竭力粉碎陰謀與邪惡,他希望自己能夠擔(dān)得起父皇想要交付天下于他肩上的希望。

  皇帝聞言點(diǎn)頭,心中的欣慰摻雜了莫大的愧疚,嘴角的笑意更是無意識的蔓延,他所有的兒子中最為看重的便是眼前的秦羽涅,他早已在心中擬定的皇位繼承人。

  多年以來,明面上對他無數(shù)打壓,看著他不發(fā)一言的承受著無盡的寒芒毒刺,甚至連后宮之中都偶能聽見兩三個婢子對他議論紛紛。他心里是難受的,但又堅(jiān)定的相信秦羽涅是必將擔(dān)國之重任的最佳人選,所以他任由他在殘酷和冷漠的紛爭較量,勾心斗角中摸爬滾打,最終卻依舊保持著一顆赤誠鮮活的心,流著滾燙熱烈的血,他知道日后的天下非得由他來統(tǒng)治方可。

  秦羽涅,是他此生比皇位更加大的驕傲。

  “父皇知道你與他人不同,父皇很欣慰。”皇帝頓了頓,“只是此次你大獲全勝,親王是必須要封的?!?p>  “兒臣聽從父皇的旨意?!鼻赜鹉h首行禮,“父皇,兒臣還有一事稟告?!?p>  “說罷?!?p>  “此次大捷而歸,綺蘭教母與綺蘭國一干重臣也都押解回朝,聽候父皇處置......”說及此處,秦羽涅竟是不禁蹙眉,“兒臣尚有一事想求父皇,綺蘭重創(chuàng),此次歸降的人中不乏可用之臣,兒臣希望父皇對從輕發(fā)落,或許日后可為我蒼玄所用。”

  “綺蘭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戰(zhàn)敗投降也不過被迫而已,其實(shí)心里哪里又真正想過咽下了這口氣呢。”皇帝不由一聲冷哼,“不過他們受此重創(chuàng)應(yīng)當(dāng)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太過囂張了,至于他綺蘭國的其他余孽是否能為我蒼玄所用倒還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不過朕會好好考慮的,你放心?!?p>  “兒臣明白了,一切全憑父皇處置?!鼻赜鹉嫔届o,難以看出什么情緒來,“那兒臣便不再叨擾父皇休息,兒臣告退?!?p>  秦羽涅走出議和殿時已是午后,春色撩人卻也惹人困,盈長的日光透著融融暖意攀上秦羽涅的肩頭,順著他鎧甲的紋路流轉(zhuǎn),似是要一寸一寸滲進(jìn)肌理,從胸膛迸發(fā)出萬丈光芒。

  他沿著原路折返,眼前之景奢靡華麗,卻都如同一晃虛無的暗影在他目之所及之處一一退去。

  他步子很快,似是想要早些跨出這重重宮墻所桎梏的金絲牢籠,可是他心里卻又無比清晰明了,他知道他此生都無法真正的走出去。

  他只能在這巨大且沉重的陰影中渴求一絲明媚的日光,心中難免陡然生出一股悲涼,猶如一道破冰下的海水,緊貼血脈,冷意噬骨。

  當(dāng)他不自覺地站在宮門之外時,抬眼間只見他的銀駒雷霆正安然地踱步,該是在等待他的歸來。

  他走上前去,修長有力的手撫摸過雷霆銀色的鬃毛,安撫般地貼近它高大的身軀,雷霆許是隨了主人的性情,淡淡地挨著秦羽涅蹭了兩下便偏過頭去不再看他,秦羽涅無奈地?fù)u頭,“你何時也學(xué)著對人愛搭不理的?”

  自顧地問著,心情看似已輕松了幾分,一個側(cè)翻穩(wěn)穩(wěn)地落在馬背上,御韁驅(qū)馬,“駕……”掉頭以雷霆萬鈞之速奔跑離去,“噠噠”的馬蹄聲逐漸遠(yuǎn)了,日光與塵囂融為一體,仿佛方才男子的青絲還在這虛無中劃出了一道颯爽清風(fēng)。

  秦羽涅行的極快,終是策馬在喧囂熱鬧的街市前緩了緩韁繩,翻身下馬,放眼望去,集市上的商鋪生意興隆,攤販所置地稀奇玩意兒更是玲瑯滿目,商客游人絡(luò)繹不絕,都是在南北兩朝間往來之人,所以時常看見身著異服,金發(fā)異瞳的胡人也成了家常便飯。

  他牽著雷霆緩緩地穿過街道,四周的百姓自是默默地退至一旁為他讓開一條道來,但坐了華貴馬車的官宦貴胄與他撞上卻是不會下車來好生恭敬地行禮,不過是半掀車簾朝他問候一句,似笑非笑地插科打諢過去。好在秦羽涅并不在意,畢竟多年以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冷眼相待,連宮廷里的太監(jiān)宮女偶爾還要與他還上兩句嘴,外人看在眼里,足以見這皇子該多不受寵。

  長街盡頭,秦羽涅在一方拐角處消失了蹤影,再行一段路,便是慎王府。

  他的府邸位置偏僻冷清,素日里他本就不常與人來往,自是選一方安靜隔絕之地來的自在。

  “殿下回來了!殿下回來了!”還未走近,便見王府門前立著的一名侍衛(wèi)高呼了兩聲,“你快進(jìn)去派人通知王妃?!?p>  “還真是殿下。”另一人定睛一看,這才確定,“我這就去?!闭f完便急匆匆地跑進(jìn)門去,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

  秦羽涅走至門前時,見那那府中家丁滿面喜色,原是早早便候在此處,“阿四何事這般高興?”他說著便遞了韁繩過去,阿四一邊接過韁繩,一邊笑的愈發(fā)開心,“王爺回來了,這可不是件值得高興的大事嘛!”

  秦羽涅受他感染,露出個淡淡地淺笑來,“把雷霆牽去飲些水。”

  “是殿下,阿四這就去?!?p>  慎王府不同于其他皇子府,修建陳設(shè)都極為簡單樸素,毫無奢靡之相,更不像是個皇子應(yīng)有的府邸。

  前院里從前比如今更加清冷空蕩,是他娶過門的王妃栽了幾株桃樹在此,如今才顯得有了些許生機(jī)。

  那些桃樹得了精心的照料與灌溉,長的極好,柔和的日光鍍上淡粉的桃花,風(fēng)一動,滿庭落英。

  他穿過前庭,來到后院,繞過曲折的長廊,還未走幾步,便見一女子被一行人簇?fù)碇锨皝砹恕?p>  那女子看見了他,便加快了步子,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與悸動,看上去恨不得拋下尊貴的身份和大家閨秀該守的規(guī)矩,提起裙擺就向他跑來。

  只是她依舊端莊地走完了那本很短卻在似在她心中延出百里的路來,她斂了衣袖,收了步子,在他跟前福身行禮,柔聲婉轉(zhuǎn)地喚他:“殿下,你回來了?!鄙砗蟮逆咀右布娂姼卸Y。

  似是特意精心裝扮,女子襲了身杏紅色金紋繡芙蓉曳地裙,云鬢上簪著金累絲紅寶石步搖,腰間環(huán)佩伶仃作響,端莊明媚的妝容下,丹唇素齒,一雙杏目顧盼生輝,卻又在秦羽涅面前含羞垂睫。

  秦羽涅輕輕扶了扶她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多禮,“起來罷?!?p>  “謝殿下?!蔽⑽㈩h首這才抬起頭來看他,不過就這一看,便再難移開目光。

  秦羽涅走在前頭,女子便緊跟在他的身側(cè),“回來換身衣服......也看看你?!?p>  “殿下才回來,又要去何處?”女子聽了心下不免失落,她有些哀怨地將看著秦羽涅英俊明朗的側(cè)顏,“含憂吩咐廚房做了酒菜為王爺接風(fēng)。”她想要留住他,極盡所能的留住他。

  “不了,我要去蘇府一趟?!鼻赜鹉O虏阶?,轉(zhuǎn)過身來看她,沉默半晌覺著有愧于她,便又說:“明日無事,我可在府中陪你?!?p>  靳含憂心中不愿卻也不得不答應(yīng),秦羽涅要做什么有誰能夠阻止勸說呢,“好,那殿下可不能抵賴。”她眉眼間頃刻布滿了惆悵,鼓起勇氣來拉住秦羽涅的一只手,輕輕地晃了晃。

  “好?!鼻赜鹉c(diǎn)點(diǎn)頭,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出來,“你久等了,早些回房歇著吧?!毖粤T,便轉(zhuǎn)身離去,英挺的身姿在灼灼日光下被靳含憂刻盡眼底,似是如此一來便能多留他片刻,哪怕只在自己的雙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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