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的蘇宅,格外清雅幽靜,刀鸑鷟穿過凜冬下的蒼蒼竹林,腳下蜿蜒的青石小路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沿著這小路走到盡頭是一座精雅別致的小樓,那便是花容口中的蘇子亭。
小樓前是一株梨花樹,褐色的枯枝上淺翠嫩芽隱在細(xì)小的雪末中,順著枝干而下是一座彎彎小橋,流水上漂浮著一層薄冰,細(xì)碎地裂開絲般的縫隙。
萬籟俱寂,卻又難以掩住散發(fā)的生機。
刀鸑鷟輕提衣衫上了小樓的階梯,見門半掩,心下忽感些許緊張,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抬手敲門。
“吱呀?!钡窕鹃T敞開的那一瞬,便可見蘇辰砂靜坐于案幾之前,長睫微垂,閉目神思,一束光線偷偷溜進(jìn)屋內(nèi),在他如玉的面龐上流連忘返。
“蘇梨姐姐,公子等了你很久了,?!痹粕岩幻嫘χ?,一面退至屋外,一時間屋內(nèi)便只剩下刀鸑鷟和蘇辰砂二人。
“來了?!痹频L(fēng)輕兩字,打破了這屋內(nèi)靜可聞落葉掃地的沉默。
蘇辰砂抬眼,目光便落在刀鸑鷟身上。她穿了自己為她準(zhǔn)備的湖藍(lán)勁裝,水藍(lán)緞帶高束墨般青絲,小小的身子清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再往上便是那張還尚顯稚嫩的面龐,那是從肌骨里透出的白,如瓷若雪,似還透著若隱若現(xiàn)的緋紅,一雙海藍(lán)的眸子嵌在這樣無暇的臉上更顯得光彩奪目。
她雖來自異域,眼里裝著雄渾壯闊的大漠,但模樣卻清秀如同江南的一汪水。
似乎是蘇辰砂未道下文,便端端地立在門前,一動不動,躊躇不安地觀察著蘇辰砂的神色,纖細(xì)的手指不停地搓著自己的衣角。
“過來坐?!碧K辰砂示意她坐至案幾前,不需太過拘束,她也照做,乖順地在案幾前坐了下來。
他笑的溫潤,如冬日里的十里暖風(fēng),“先喝口茶暖暖身子。”蘇辰砂念及她從屋外帶寒氣而至,便細(xì)心地放置了一只白瓷茶杯于她面前。
透白的杯身上繪著水墨山川,蘇辰砂提起茶壺為她倒上一杯紅茶,紅亮茶水傾瀉出落,剎那間一股淡雅的蘭花香隨著水紋綻開飄散至鼻間,香潤甜醇中又夾雜著點點清新雨露之感,細(xì)小秀氣的茶葉漂浮在面上,如同流水盛花繞山間。
刀鸑鷟生在西域,平日里也無機會品茶,更別提這等上好的祁門紅茶,她識不得,只當(dāng)作與白水無異,端起茶杯便一口飲盡,只覺口中甜中微苦,不能適應(yīng)。
“此茶喚作‘群芳最’?!碧K辰砂見她面色突變,秀眉微擰,卻覺得她此番表現(xiàn)不顯忸怩做作,真實的可愛?!安璧谰睿瑓s益于靜心靜神去除雜念,修身養(yǎng)性,你若是想學(xué),日后我教你。”
刀鸑鷟輕輕點頭,又偷偷抬眼看他,只見他仿若遠(yuǎn)山的眉間攜著一種悠遠(yuǎn)泰然,似水墨之筆勾勒出的情態(tài)。
“日后此處便是你的家,你且不必如此緊張拘束。”蘇辰砂輕抿一口茶水,擱了杯盞,抬頭望向她海藍(lán)色的眼睛,“今日讓你過來,是因為有些誤會需的解開,日后方可在同一屋檐下平和相處?!?p> “嗯?”刀鸑鷟心下忽地一陣疑惑,不明白蘇辰砂言中之意。
她還未來得及向下詢問,便聽的屋外敲門之音響起,“進(jìn)來?!碧K辰砂說完,便又端起茶盞,雙睫垂覆,望著杯中漂浮著尖細(xì)茶葉的茶水,細(xì)細(xì)地呷了一口。
刀鸑鷟偏了頭去看,卻不想推門而入之人卻讓她大驚失色,她甚至來不及思考,也顧不上她還未痊愈的病體便揚袖朝那人劈了過去。
一陣掌風(fēng)迎面直逼那人,卻在還未到達(dá)面門時,被一手接下,那人輕松地便握住她細(xì)瘦的皓腕,刀鸑鷟即刻便再使不上力氣,見襲擊未果,便橫了一雙靈動的眸狠狠地瞪著那人。
“蘇越?!敝灰娞K辰砂眉峰微蹙聚,斂衣起身,他聲音里隱隱聽的出命令之意,蘇越便立馬松開了抓著刀鸑鷟的手,恭敬的退至一旁。
刀鸑鷟本還不罷休,只是礙于蘇辰砂不好失了禮數(shù),便也忍了口氣,收了手去。
“阿梨,聽我一句,你們之間定有誤會,可否容蘇越解釋開來?”蘇辰砂既已如此一說,刀鸑鷟也不是那般小氣之人,便朝著他點點頭。
“如此甚好?!弊蛉仗K辰砂便從蘇越口中得知刀鸑鷟便是當(dāng)日在北漠與他們交手,且搶去了他匕首之人,但蘇辰砂卻并未因此認(rèn)為刀鸑鷟心存歹念,今日讓蘇越與她相見,一是想讓他二人化干戈為玉帛,二是想要弄清刀鸑鷟與他師傅為何要搶劫商隊。“小越,既然阿梨愿意聽你一言,你便清楚地將當(dāng)日之事說出來。
“是,公子?!碧K越雙手抱拳至于胸前,朝著蘇辰砂行了禮,又面向刀鸑鷟開口道,“那日我與三位大哥一同押送運往北朝荊漠國的交商物品,在疾風(fēng)關(guān)一茶棚休息時遇上了......蘇梨與她師傅。我四人本是用了飯就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誰知不等我們啟程便已經(jīng)被蘇梨偷去了公子你那柄匕首,我等看他們有意劫去我們的貨物,便與他們動了手。最后,蘇梨被青洺大哥打傷,而她師傅傷在了我的手下?!迸率悄菚r開始,刀鸑鷟就開始對他記恨了。
蘇越的一字一句清晰入耳,而她此刻卻有些耳根發(fā)紅,一想到自己想要搶劫之人竟是救了自己之人的手下,她便覺著甚是難堪,一時間竟有些懊惱。
況且,自己偷的那柄匕首,竟是蘇辰砂之物。耳根與臉頰愈發(fā)燥熱起來,此時此刻再多的言語都徒勞無力。
“原來如此。”蘇辰砂像是早已料到,并未有何訝異的反應(yīng),只是抿唇淺笑,諱莫如深。
“公子,我與師傅不過是想劫富濟(jì)貧,疾風(fēng)鎮(zhèn)四周有太多因戰(zhàn)火而受到牽連的無辜百姓,他們溫飽尚不可解決,而我與師傅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靠劫持過往商販的貨物來救濟(jì)他們,讓他們能多活上一些時日?!钡尔N鷟越說越心急,不斷地去偷看蘇辰砂的臉色,生怕他如水的眸子即刻就陰沉下來。“那把匕首我現(xiàn)在就去拿過來物歸原主。”
“你心地善良,這無可厚非,只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所有該存在的都有存在的理由?!碧K辰砂依舊噙笑,聲音溫和,“富商們家財萬貫,即便多是不義之財那也是他們靠自己得來的,他們的過失自有公道評判,該受的懲罰也不會因他們有錢有勢就逃脫掉,你且不能用此般莽撞的方式來替他們決斷。北朝戰(zhàn)火紛飛,百姓慘遭無辜屠戮,流離失所,未能飽食暖衣,確實讓人痛心難過。但你最不該做的便是以片面的目光去看待此事,劫富濟(jì)貧,心雖純良,但行為卻與強盜無異,你若想救助那些可憐的百姓,辦法有千千萬萬種,可絕不該是這種?!本渚潴鹧?,刀鸑鷟入耳入心,蘇辰砂雖溫柔至極,卻在無形中透露出一股不容違背的威嚴(yán),那是嚴(yán)肅與鎮(zhèn)重的警示。
就如同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一般,蘇辰砂走至她的面前,牽起她的手來,“別人的東西即便再不善,也是別人的,不是你的?!鳖D了頓,似乎是看見她雙眼隱隱泛紅,不自覺的將語調(diào)放到最輕,“你可懂了,阿梨?”
蘇辰砂的輕喚,讓刀鸑鷟心上一暖,手背上傳來的溫涼觸感卻是她回過神來。她深深地望著蘇辰砂隱著遠(yuǎn)山的雙眸,那里靜駐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她銘記著蘇辰砂今晚之言,想是從此后不敢忘記。
“我懂了。”
“懂了便好?!碧K辰砂抽開手來,撫上她的發(fā)絲,像對待孩童般替她順發(fā),“那把匕首,你留著吧,權(quán)當(dāng)我送與你的見面禮了?!?p> “這怎么行?”眸中是驟然閃過的驚慌,那把匕首一看便價值不菲,想來對蘇辰砂應(yīng)是珍貴重要之物,怎能隨隨便便就贈與自己了呢?
“我說行便行?!碧K辰砂覺著她可愛好笑,“如今你與小越誤會也解開了,日后可能好好相處?”
“好?!彼鸬乃旄纱?,蘇辰砂已經(jīng)做到這般地步,她又怎好再與蘇越不和,況且日后同處一個屋檐下,定是要和睦相處的。
“小越,你還不過來握手言和?”蘇辰砂有意調(diào)侃,連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不禁上揚了幾分。
“公子......”蘇越先是有些許猶豫,但見刀鸑鷟都已大方應(yīng)下,便痛痛快快地道,“阿梨,那日打傷你與你師傅之事,我向你道歉。既然日后你也跟著公子了,若是不介意便看在公子的面上叫我一聲越大哥,今后無論何時只要你開口我定會幫忙,若是在外受了委屈大哥便替你討回來。”蘇越的面容本是堅毅而冷冰,此番這些話一出口,倒是讓人覺著萬分親切。
“好,越大哥,你可不能食言。”刀鸑鷟揚眉一笑,竟是爽快瀟灑的大漠豪情。
“嗯,絕不食言?!碧K越爽朗一笑,但見刀鸑鷟此番打扮,倒真有幾分俊朗俠士的風(fēng)采。
蘇辰砂立在他們身旁,靜看二人面帶笑意,窗外浮云舒卷,清冽冷風(fēng)輕旋而過,似乎世事變遷,皆與他無關(guān),他一身出塵,單單是靜站于此都隔離了塵囂。
刀鸑鷟靜靜地看他,大漠云煙,長河落日在此遠(yuǎn)去;疏星暗夜,陳尸百骸暫且拋諸身后。所有的苦難與血淚都被這男子刻著靜謐的雙眸隱去,這一刻,刀鸑鷟只覺得心下平靜安穩(wěn),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