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月,對燕北而言度日如年。
遼東襄平城與遼西管子城相距足足四百里有余,就算推進到遼水河畔,與管子城仍舊尚有二百余里之距。燕北麾下的斥候在這些日子里跑斷了不知多少條馬腿,嚴格遵守每半日傳回一次信息的命令,第一匹探馬方才奔過遼水河畔,第四匹探馬便已經(jīng)自管子城啟程。舍生忘死的斥候帶回的信息于遼水河畔一一整理,慢慢將整個戰(zhàn)局在燕北腦海中變得立體、清晰。
這一個月誰都沒閑著,先是燕北命張頜所部千人騎直接拉到遼水河畔預(yù)定伏擊戰(zhàn)場的南方十里的叢林之中布防,肩負著收繳河水兩岸百姓漁船的使命,并毀壞沿途所有木橋……當整個遼水以南只有這么一座石橋可渡,便能最大程度上減少公孫瓚小部人馬騷擾后方的可能。
除此之外,為大戰(zhàn)做下的準備燕北一個沒少,經(jīng)過姜晉與王義月余的收集,無論轉(zhuǎn)運也好還是購換也罷,襄平大營終于積攢了足夠兩萬兵馬消耗六個月的糧草。
這個數(shù)字可太難算了,對燕北部下的莽漢草包們來說,他們能將每天自己吃上幾斤飯記個清楚,卻難以估計本部人馬一天能吃多少。若非最后燕北搬出沮授幫忙,恐怕他們連糧草消耗數(shù)量都弄不清楚。
公孫瓚與丘力居都急眼了,燕北看得出來。這一個月里公孫瓚三次試圖突圍,三次皆以失敗而告終,損兵折將人馬僅剩不足兩千之數(shù);丘力居則兩次組織攻城,尤其第二次大隊人馬壓上管子城西面城墻,幾乎將厚土夯實的城墻踩塌……管子城百姓死傷超過五千,但一樣未能觸及公孫瓚本部之根本。
公孫瓚是個狠人,驅(qū)趕百姓守城這樣的事……燕北捫心自問是做不出來的,但公孫瓚偏偏用的無比順溜?;蛟S對他來說保衛(wèi)領(lǐng)土與百姓是朝廷或是州牧的事情,他作為一名將軍只負責打仗,打勝仗。為他那些賣命于他的部曲而戰(zhàn),為那些不時之功勛而戰(zhàn)。
在這中間公孫瓚還做過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部下將領(lǐng)突圍之時被丘力居所部圍困,公孫瓚本可以救援,但他并未發(fā)兵……斥候沒能告訴燕北為什么。
他不知道,當公孫瓚部下在城下被圍攻時,任別部司馬的劉備曾請命出城救援,卻被公孫瓚一口回絕。公孫瓚說,如果這次救了別人,今后他的部下在身處逆境之時都不會舍生逆戰(zhàn),而是會像個懦夫一樣等待救援。
這是何等霸道的封建大家長做派!
燕北猜得出來,公孫瓚與丘力居的急眼,問題多半出在斷糧的事情上。丘力居將管子城圍的水泄不通,所以公孫瓚沒糧草援助;丘力居身處漢地,一樣沒人會給他糧草……他們兩部人馬都斷糧了。
而就在前幾日,斥候終于傳報,丘力居拔營撤退了。
撤退的方向正是遼東!
既然圍城勝負已分,燕北便沒什么猶豫的了,當即命令斥候以燕北的名義與丘力居營中的張純?nèi)〉寐?lián)系,讓他們向遼水河畔的石橋撤退,撤至遼東便安全了。
隨后的事情便簡單清晰的多了,一萬余數(shù)次歷經(jīng)大戰(zhàn)的烏桓部兵馬在燕北部斥候的引路下一股腦向東前進……這些草原上的烏合之眾已經(jīng)要被漢人逼瘋了,各個部落貴族在奔馳的駿馬上不忘抽著馬鞭咒罵那些逃跑的膽小鬼中的熟識之人,紛紛賭咒發(fā)誓回到烏桓國一定要與那些人清楚地算算賬。
至于說他們心底里對自己沒能早日逃跑有幾分懊悔,那就不知道了。
遼水河畔,燕北督率著將會參加此次作戰(zhàn)的一萬兵馬在橋邊三十里的范圍內(nèi)扎下三座營地,而他則準備了一些精致的食物等待張純等人的到來,根據(jù)斥候傳報,丘力居的兵馬就在今日過來了。
扎下兵馬沒有什么別的意思,燕北只是認為當丘力居趕過來之后,以公孫瓚之勇氣絕倫,大概一日之后就會追擊過來,到時候他再想扎下營地恐怕就來不及了。
三座大營其中一座是高覽所統(tǒng)的驍牙軍,也就是正營所在,這里駐扎著六千兵馬。三千驍牙軍三千張雷公部步弓手……盡管張雷公所部的步弓手大多持以鮮卑人的輕弓,仰射至多能射出一百余步,但對燕北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至少強過讓士卒直接短兵相接,甚至是用血肉之軀迎接敵人投射的箭矢。
遠方大片煙塵滾滾,在橋?qū)γ娴拿軜淞种许懫鸬鸟R蹄聲向燕北昭示著,至少數(shù)百騎正在向這邊奔馳著。
多半是丘力居的先頭部隊。
遠遠地數(shù)騎奔出叢林,驟然間望見橋這邊不遠處燕北列出的營地與軍陣,仿佛遲疑一般頓了片刻,馬首相交接耳半晌,后面騎兵緩緩地走出林地,仿佛渡橋是英勇就義般踱馬而來。
接近了燕北定睛一看,領(lǐng)著先頭騎兵的不是從前的頂頭上官王政還能有誰?
王政也見到了這邊的燕北,比起并馬的另一騎,他要光棍的多,什么話也不說便奔馬而來,離近了翻身下馬韁繩丟的無比順暢,兜頭便拜了下來,抬起頭滿眼的感激,“二郎啊,見到你兄長的心里就算有底了!”
燕北話不多說,盡管此人心胸不足城府亦短,但對他有提攜幫助之恩,當即不擺任何架子一把將王政拉起,把著手臂對王政問道:“怎么就這幾百騎,張公和烏桓人呢?”
王政一臉嫌棄地擺手,擰著眉頭扭著嘴說道:“一幫膽小鬼罷了,張?zhí)熳雍蛯④姸荚跒趸溉说谋R隊列里,咱們漢人弟兄就剩這么多,被派出來探路……他們還不是怕你在這兒把他們殺了?!?p> 說罷,王政臉上一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二郎不會真打算把我等于此地都宰了吧?!?p> 燕北的臉上有些僵硬,看著風塵仆仆的王政皺眉道:“兄長將燕某當作什么人了,何出此言?”
“玩笑爾,玩笑爾!”王政擺著手,指著自己首級嘆氣道:“王某這顆腦袋,如今也值得三百購賞了,彌天將軍與張?zhí)熳拥氖准壐潜挥闹輨⒂菀匀c五千金購賞……二郎你若是在這打上一仗,便是萬金入懷了?!?p> 王政一臉壞笑,但燕北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王政是個沒見過錢的人,兩年前見到五塊金餅便樂得合不攏嘴,更何況如今數(shù)俞萬金。
玩笑歸玩笑,但說到底玩笑話是怎么來的呢?
人的心底不往那邊想,便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這種玩笑的。
燕北應(yīng)付著敷衍了王政兩句,后面打馬的騎兵隊也到了,為首一騎正是先前與王政并馬的陳扉。這人以前曾堅定地站在潘興身旁,甚至也曾想過一同埋伏燕北,因此他知道燕北不會對他有什么好臉色,只是站在一旁是一聲不吭。
當騎兵列隊,燕北粗略望過去大概只有七八百人……不由得嘆了口氣。當初二張起兵之時,麾下漢兒過萬,單單一個中山國在起兵后便有漢軍數(shù)千,這還不算他燕北的部下。
可到了現(xiàn)在,只剩下這么寥寥七百余。
原本最寶貴的性命,在戰(zhàn)爭中變得極為廉價。
“兄長,既然張公已到近處,還請速速傳信吧,一路追趕太過勞累,老大人年事已高……入了遼東,遼水自有燕某在此阻擋?!?p> 就從這伙七百余的漢騎的模樣,燕北就能想到張舉與張純這段日子過得肯定并不快活,實際上燕北也不想讓他們快活。就像今日王政的樣一樣,見到自己只覺得心口一松,不必再被公孫瓚追趕,可他根本無暇去思索,為何燕北沒在大戰(zhàn)時作為他們的援軍加入戰(zhàn)場,反而遠遠地掠過他們,成了今日的遼東之主。
王政想不到的東西,相信張舉與張純是能想到的。
很多時候事情只有在沖動之下,因為思考并不全面,才能依靠著心底里一涌而出的激情做的漂亮。若思索前面,太多太過,謹慎小心,最后的結(jié)果可能是好的。但或許不是那么好聽。
到這時候,燕北望著遼水河畔茫茫渡河的烏桓長幡,聽著轟踏的馬蹄砸在青石橋上帶出的聲音,心中卻在想象著那一日若麾下兵馬聽命留在冀州,不參與北面的戰(zhàn)事,若他的部下能再自私一點,眼睜睜看著他向北送死。
或許燕北的故事,會更完美一點……沒有多余的思慮,他才能保全自己的人格。
可僅僅是別人的一念之差,讓他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讓他做不了忠志之士,只能做現(xiàn)在這樣一個為了爭奪一片生存領(lǐng)地,甚至做好了向曾經(jīng)袍澤揮刀打算的人。
他早就不是一個亡命徒了,在做出鮮卑大迂回決斷后的他也不再是一名豪杰,不提接到張舉張純丘力居之后短暫的虛與委蛇,他知道在這個滿天星斗的仲夏夜里,他很難再想從前一樣驕傲。
他要救張純,而在救下他性命之前便必須要陷張純于不義。
因為他要做一名統(tǒng)治者,不允許張舉威脅到他的地位。而前日寫給劉虞的書信中……他要用張舉的首級換取張純的性命。
悶熱無風的夏夜里,燕北希望四面的墻壁里也像天氣一般難以透風,只因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老者。
端起盛著甜漿的碗,燕北一飲而盡,心頭卻無比冰冷,“張公,您曾要燕某不負于您,如今燕某……做到了?!?
奪鹿侯
還好昨天定時了章節(jié),醉成死狗。今天起晚了,稍后六點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