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陳孫正在自己府邸當中焦躁的來回踱著步子。他知道今日是宇流明抵達會澤縣的日子,他并沒有去迎接對方,也沒有絲毫要交接工作的意思。一年前,這個年輕人來到會澤擔任巡檢,陳孫就很不喜歡他,因為這個年輕人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毫無絲毫做下級的覺悟,而且這個人的能力強得讓人難以接受。
但是最讓陳孫難以接受的是,誰又能想到短短一年的時間里,這個年輕人竟然會達到如此的高度,轉(zhuǎn)眼之間對方成了會澤縣的縣令,而自己卻只是得到了一紙調(diào)令。原先圍繞在自己身邊獻媚討好的下級官吏如今都有了新的主子,而自己卻要灰溜溜的離開。
想到這里,陳孫有些焦躁的看了看窗外,天色已近傍晚,想必迎接新任縣令的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吧,人群也該散了吧,趁著這個時候自己悄然離開,想必沒有人會注意到。就這樣走了吧,省得再待在這里受人白眼。
打定主意,陳孫沒有再猶豫,吩咐下人帶上行李便出了門。
一路行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走在縣城的道路上為什么會感到如此的壓抑,仿佛生怕人家認出自己一般。一旦有人把目光投向自己,陳孫總會感覺對方那無意識的目光都帶著一種淡淡的嘲弄。直到出了城門,陳孫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繼續(xù)向西行了十里,前方便是長亭。陳孫嘆了口氣,正要帶著下人到亭中歇息,卻在這個時候猛然看見宇流明身著一襲長衫靜靜的佇立在長亭之內(nèi),正目光淡然的注視著自己。
自己費盡心思悄悄出城,卻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了自己最不想見的人。陳孫此時的心情可算是復雜之極。此時,卻見宇流明向著陳孫微微一躬身,口中淡淡的說道:
“陳大人,我在此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p> 陳孫見狀,心中越發(fā)篤定宇流明是專程在這里等著自己,想要羞辱自己一番。眼見如今避無可避,陳孫反倒是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冷冷的說道:
“如今你我同為朝廷從八品官員,我可當不起這一聲大人!”
宇流明似乎沒有察覺到陳孫話中帶刺,依舊微笑著說道:
“我料想大人今日便要上路,是以特別在這十里長亭備下薄酒,為大人踐行?!?p> 陳孫冷著臉,心中暗忖:踐行?你會這么好心!我倒要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樣?
接著只見陳孫一臉坦然的模樣,點點頭說道:
“好,我就在這陪著咱們新上任的會澤縣令喝一杯?!?p> 說話間,陳孫已然邁步進了亭子,在石桌旁坐下。宇流明一臉淡然的坐在陳孫身旁,從桌上拿起兩個酒杯用酒壺斟滿酒后,一個放在陳孫面前,一個則擺在自己身前。然后,只見宇流明端起酒杯淡淡的說道:
“這第一杯,為的是大人星夜趕路,如今已然入冬夜晚寒氣襲人,酒能暖身請大人滿飲!”
陳孫聞言心中一動,沒有發(fā)現(xiàn)宇流明話語之中有何毛病,當下拿起身前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宇流明拿起酒壺再次將兩個酒杯斟滿,然后拿起酒杯對著陳孫說道:
“大人乃是我會澤縣前一任縣令,而今我為會澤縣令,這第二杯酒,就算是我代全縣父老敬一敬咱們的父母官,祝大人此去再登高位,前程似錦。”
陳孫聞言,認真的看了宇流明一眼,眼見對方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當下便道:
“無論你此言到底有幾分出自肺腑,這一杯我喝了!”
說話間,只見陳孫拿起桌上酒杯,再一次一飲而盡。兩杯酒下肚,酒氣上涌,一時之間陳孫的雙頰涌起一股潮紅,眼眶之中竟然隱隱有幾滴淚水在打轉(zhuǎn),也不知是酒氣所致還是心中有感。
這時,宇流明又如先前一般第三次拿起酒壺將兩個酒杯斟滿,然后端起酒杯認真的說道:
“這第三杯酒卻是我宇流明敬大人的,有幾句肺腑之言也借著這杯酒一并和大人說了?!?p> 陳孫點點頭,說道:
“好,你說!”
“自我到會澤就任巡檢以來,與大人您相處一年有余,大人想必沒少因為我頭痛鬧心吧?”
陳孫重重的點了點頭,說道:
“不錯!你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家伙,不過確實有幾分能耐。事到如今,你頂了我的位置,我沒什么可說的,一走便是。”
宇流明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
“可是大人有沒有想過,卑職小小年紀已然身為一縣之巡檢,不好好的享幾天福,為什么還要如此急迫的上躥下跳,頻頻給您招惹事端呢?”
陳孫有些疑惑的看了宇流明一眼,思忖半晌搖了搖頭。
宇流明繼續(xù)說道:
“在我看來大人深諳官場平衡之術(shù),為人細致謹慎明哲保身,若是在別處當一個縣令真的是綽綽有余。但是大人您卻唯獨沒有意識到一點,那就是這里是南疆!南疆本就是荒蠻之地,盜匪遍野、部落雜居,而今北面巴蜀自立之兆已現(xiàn)與朝廷已經(jīng)是勢成水火,如此紛亂的局勢之下,恕下官直言,大人您卻還在想做一個太平官,熬滿資歷之后換個地方再進一步,你覺得可能嗎?”
陳孫神情一動,卻沒有說話。宇流明則是繼續(xù)說道:
“遇事就退、就躲、就推,全然不肯承擔一點兒責任,這或許在官場算是一種生存之道,但是在這南疆虎狼之地卻是取死之道。眼見大變將至,若是不能盡快整合周邊的力量應對,那么在未來的變局之中就難以把性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卑職所作所為并非是要和大人爭奪權(quán)力,實際上是在承擔原本應當由大人您來承擔的責任啊。而今盜匪林震之亂僅僅是個開始,未來的南疆將是群狼環(huán)飼之地,大人此番離任恐怕對于您自己來說卻未必是壞事。世事難料啊,大人要怪就得怪自己來錯了地方!”
此言一出,陳孫只覺得腦袋里‘轟’的一聲,回想起這數(shù)年來自己主政會澤,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結(jié)果卻是施政措施乏善可陳,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也是一點一點被下面的人給逐步蠶食。此刻宇流明的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原來自己真的是來錯了地方。
說完這番話,宇流明輕輕舉起手中的酒杯向著面前的陳孫微一示意。陳孫此刻心情復雜以極,伸出顫巍巍的右手拿起桌前的酒杯。宇流明將手中酒杯與陳孫輕輕一碰,一仰頭一飲而盡,卻見陳孫目光呆滯喃喃自語的說道:
“來錯了地方,來錯了地方,是啊,老夫來錯了地方……”
說話間,只見陳孫猛地一仰頭,將杯中的酒水盡數(shù)倒入口中,但是似乎是喝得太急,接著便是一連串猛烈的咳嗽。
少頃之后,宇流明緩緩站起身來,沖著陳孫拱了拱手,淡淡的說道:
“天色漸晚,陳大人早些上路吧,我為大人備了馬車,往西十余里便有村莊,大人今晚可在此投宿。卑職在這里遙祝大人一路順風?!?p> 陳孫緩緩站了起來,身形卻顯得比剛才更加佝僂了幾分顯得無比的落寂,他有些搖晃的走出長亭,在親隨的攙扶之下登上馬車,沿著官道向西而去。宇流明站在長亭之內(nèi),目光淡然的注視馬車漸漸離去,直到最終消失在官道的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