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是附近鄉(xiāng)親為家中長輩辦白事的“孝宴”了。此刻前來吊唁長者的賓客眾多,主人家迎來送往敬酒還禮忙得團團轉(zhuǎn),秦水墨一身孝服,倒是無人注意。秦水墨望望棚外,豆大的雨點已開始灑落,打得棚頂一陣噼里啪啦爆豆一般,嗩吶聲也停了,樂班師傅們也都在棚內(nèi)避雨。秦水墨四處望望,見角落里一張桌子上只坐了一個人,還有空位,便快步到前。
“這位兄臺,打擾了!”秦水墨沖那正低頭大吃的男子道了一聲。
那男子頭也不抬,猶自在吃面前那碗條子肉,口中吸溜呼嚕之聲不絕,含糊說道:“多——多謝款待!”
秦水墨一怔,低頭看自己一身孝服,明白對方將自己當做了主人家。
秦水墨見桌上有酒壇泥封已開,順勢坐下,將桌上的粗陶碗擺開,倒了兩碗酒。一口下肚,但覺這酒口感酸澀,但身上寒氣卻也解了幾分。秦水墨見周圍各桌人等雖是“孝宴”,但推杯置盞,高談闊論好不熱鬧,每每個別還有笑聲傳出。秦水墨心下明白這是“喜喪”,鄉(xiāng)間風俗,高壽老者壽終正寢,原不必悲傷,人生喜樂善始善終確是莫大的福氣。只是自己這桌,那漢子吃個不停,自己默默飲酒,未免安靜了些。
“呂老先生——”秦水墨沒話找話悠悠說道。
“呂老先生是好人!”對面那男子又端過一碗豬蹄膀附和道。
“好人!絕對的好人!”秦水墨又喝一口劣酒。
“可不是,前幾年手把手教我——種瓜,晚上——睡在——一個瓜棚里的——交情!”那男子口齒雖不清,意思卻明白。
這附近是天安城有名的西瓜出產(chǎn)地,十里八鄉(xiāng)都是瓜農(nóng),秦水墨是知道的。
“那是,老先生干活可是一把好手!”秦水墨又品一口酒。
隔壁桌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聽他二人說話湊過來一張大臉,:“二位與呂老先生有交情?”
“有!”那男子大嚼一口豬蹄膀,答得倒是爽快。
“干活一把好手?”大臉湊向秦水墨。
秦水墨忙點頭。
“睡一個瓜棚的交情?”大臉轉(zhuǎn)向另一邊問那男子。
“可不是?”那男子端起酒碗與秦水墨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大臉轉(zhuǎn)頭,向棚中大喊道:“大伯,二伯,這兩人說和我奶奶是睡一個瓜棚的交情!”
一嗓子喊出,周圍人群靜了下來。
“奶奶的,你奶九十歲仙逝,癱瘓在床三十年,哪個不長眼的和她睡一個瓜棚?”聲如洪鐘的聲音帶著十分怒氣。
“在這里!”那大臉站起來手指著端著酒碗的秦水墨和口中咬著半個蹄膀的男子。
秦水墨看向那吃蹄膀的男子,鄉(xiāng)間風俗高壽女子亦可稱先生,“原來你不認得呂老先生?”秦水墨幽幽的眼神看向?qū)Ψ健?p> “原來你也是騙吃騙喝的!”吃蹄膀的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戲虐,盯著秦水墨。
“兄弟們,抄家伙!騙吃騙喝倒罷了,污了老太太清白名譽,給我打!”棚中一聲怒喝,幾十條壯漢紛紛抄起扁擔、鋤頭、板凳、魚竿直奔過來,鄉(xiāng)間人赴了宴本就是要下地干活,農(nóng)具都是現(xiàn)成的。
山路上,暴雨如注!兩道人影一白一黑,一條向東,一條向西,狂奔而去!那黑影奔跑中似乎搖了搖右手,手中半個豬蹄膀招搖而醒目。
九月初一,戌時,天安城中華燈初上,彎月如鉤。
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從城西長樂坊最有名的的酒樓“問月居”出來順長街而行,身側(cè)牽白馬,口中唱著歌,只那歌聲曲調(diào)不似中原之聲。那當中的男子高鼻深目,頭戴金冠,拍開一壇高粱酒的泥封,大飲一口,贊一聲:“好酒!”轉(zhuǎn)身又對身側(cè)少年說道:“你剛才哼的那曲,三年未聽了,兄弟們唱起來!”說著將酒壇遞給少年。少年抱起壇子喝了幾大口,又遞給其他人。大興朝雖北有哥勿和云海,南有羅浮和拜月國,但除了十年前與哥勿一戰(zhàn)后,如今天下承平。故而天安城中不實行霄禁。街道上,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踏月色而來,擊節(jié)長歌,同飲共醉,身側(cè)白馬如雪,歌中豪情蕩蕩。壇中酒烈,烈不過少年心性,鮮衣怒馬的飛揚;月下花好,好不過劍眉星目,琥珀眸子上浮起的流光。
幾個少年醉意闌珊,正唱在興頭上,冷不防身側(cè)街旁,吱呀呀一聲,歸德將軍府的大門緩緩而開。
秦水墨穿著一身內(nèi)務府統(tǒng)一發(fā)放的粉緞薄紗大袖寬領裙,步出了秦府大門。
“燕兒妹妹,今日秦府大開中門,特送秀女,還請準時入選,莫誤了吉時!”秦無雙依舊一身紅袍站在府門口笑意盈盈。自那日吳嬸娘挨了一巴掌后,秦無雙強忍怒火聽從母親吩咐不去找秦水墨的麻煩?!敖袢眨铱茨阍鯓尤x!”
秦水墨望著門口空蕩蕩的街道,眉頭輕皺,內(nèi)務府本有接秀女的車架,但對五品以上在都城的官員府邸卻可由各府車轎自行送往宮城北門。
“哎呀,燕兒妹妹我差點忘了,今日家中女眷去城北萬安寺上香,一應車馬轎子都派了出去,這可如何是好?”秦無雙滿眼幸災樂禍看著秦水墨。
“她們,是在吵架嗎?有趣有趣!”金冠少年醉眼朦朧地說。
“南邊的女人,連吵架都比不上大漠的婆娘們,要我說就該直接上拳頭!”托著酒壇的少年憤憤地說著,“不過,這個紅衣服的,長得好看!”
秦府眾人這才注意到,原來街邊還有看熱鬧的。
秦無雙正想怒喝那幾人無禮,但看見他們穿著華貴,又被人贊嘆好看,雖然語言粗鄙了些,不過到底受用,臉上一抹緋紅,身板卻挺得更直了,向秦水墨笑道:“燕兒妹妹還不動身,是誠心誤了吉時嗎!”
秦水墨卻不理她,緩步走下府門口的臺階,徑直來到那頭戴金冠的男子面前。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便倒映著那個粉紅衣衫的單薄身影,依舊是雙眉長垂,眉間殷紅,平淡無奇的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