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勢洶洶的五姨太“人贓并獲”,讓婆子們從奶娘手里搶了秦水墨便往大堂而來,撲上來的奶娘被掀翻在地,跌的暈了過去。
秦水墨被婆子們扯住經(jīng)過抄手游廊時,掙脫了出來。
剛剛掛上鎏金歸德將軍府牌匾的秦府,府門大開,管家?guī)еP正在貼春聯(lián),掛宮燈。冷不防一個小小的身影,披著一道紅紗便躍出了門。
秦水墨沿著狹窄的道路狂奔,滿心想的都是舅舅那雙鳳眼里滿含的失望和輕蔑。
六歲的孩子不知道該怎么辦,那鎏金瑪瑙鴛鴦掛墜就像是一座山,壓得秦水墨喘不過氣,隱隱間耳邊似乎聽到遠處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更是沿著偏僻巷道飛快奔去。
城西永安橋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慢慢印了上來,紅紗已經(jīng)不知在哪里被掛破,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小小的腳掌在雪地里凍得通紅。秦水墨再也跑不動了,漫天的雪映進她漆黑的眸里,冰住她眼角的兩滴淚。
又餓又累的秦水墨一步踉蹌,筆直地從青石板橋上跌進永安河。遠處,天安城一歲相交的爆竹聲響起,無人注意那泛著白色雪花的暗黑河水里,泛起的一圈漣漪。
收回自己飄回十年前的思緒,秦水墨的眼睛正如那年除夕夜的永安河,黑白分明卻無任何情緒。
對面剛進院的五姨太看見“燕兒小姐”這神情正要發(fā)作,旁邊吳嬸娘急忙上來,貼著五姨太的耳邊將事情說了個明白。
五姨太杏眼一眨,沖吳嬸娘喊道:“什么?奶娘?你莫不是當(dāng)了幾年總管婆子昏頭了吧!一個下作人,也值得全府巴巴的正事不做,去醫(yī)館請大夫?今日中秋佳節(jié),常來府里的幾位大夫也都回家過節(jié)了,這臨時跑醫(yī)館請大夫,你是要拿自己的體己銀子去喂狗嗎?”
五姨太又上前兩步,滿頭珠翠玉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對著秦水墨撇了撇嘴:“我說,燕兒小姐,聽說你這幾年在嶺南畫館學(xué)藝,想來也是個懂點文墨的地方,怎么還像個孩子似的胡鬧?”
五姨太見秦水墨仍是不言語,皺皺眉接著說:“你舅父戍邊在外,今晚寧王殿下代表皇家恩典前來秦府賜酒,你這么大個人不說幫忙也就算了,怎么還凈添麻煩呢?”
看著秦水墨依舊面無表情,五姨太提高了聲調(diào):“你如今要參加秀女大選,若是身體不適,將軍府自然會延醫(yī)問藥,但是為個下人嘛——,大太太過世后,如今是我管家,你這到處亂跑,要是哪房哪院再丟了什么東西,我可不好交代??!”
恍惚之間,五姨太似看到秦水墨眼睛里有什么閃了一閃,定睛再看卻又什么也沒了。
“來人,送燕兒小姐回房,燕兒小姐要是愿意幫忙掃掃花園倒是可以,這請大夫的事就算了吧!”五姨太對婆子們吩咐著。
秦水墨身子一抖,碰開要觸到自己的婆子的手。眼睛平淡無波地注視著五姨太,“月餅”,秦水墨淡淡的語氣卻說得清晰。
五姨太看著這丫頭心情煩躁正要說話,又想到秦水墨畢竟是待選秀女,上了內(nèi)務(wù)府花名冊的人,一口氣咽了下去,眼神遞給吳嬸娘。
吳嬸娘立刻進廚房將早上扣了發(fā)往秦水墨處的月餅用桑麻紙包了兩塊,出來遞給五姨太。
五姨太三個指頭捻著月餅作勢要遞給秦水墨,未待秦水墨來接,便一個不小心將月餅掉在了地上。
一個月餅遠遠地滾了開去,落在院角,另一個摔了幾瓣,散在桑麻紙上。
“哎呀,你瞧我真是不小心呢,忘了告訴燕兒小姐,這次選秀女的內(nèi)務(wù)府總管大臣正是我娘家的表親,我看燕兒小姐定能雀屏中選!”
秦水墨俯身下去,將那塊碎了的月餅攏起來包好,轉(zhuǎn)頭再不看任何人,快步走出。
五姨太瞧著她的背影,心里暗道:“小雜種脾氣倒沒變,想選上秀女?沒門兒!”又想到自己今夜就可見到那名滿天下,風(fēng)流倜儻冠絕京華的寧王,立刻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去換那劍南道貢品絲綢做的大紅暗金邊薄紗套裙去了。
秦水墨穿過下等女傭雜居的院子,走向西北角一間破舊的房屋。
這是將軍府里被中秋佳節(jié)遺忘的一角,滿地晾曬的干菜和七扭八歪竹竿上搭著的釘滿補丁的床單被褥就像一個老人缺了門齒的嘴巴,無聲訴說著這里不同于大門口那鎏金牌匾上御筆親題的大字的將軍府的另一面。
地上不知誰剛洗了衣服潑下一大盆水,在灰磚殘破的地面形成深淺不一的水漬。秦水墨的繡鞋踩在水面上,濺起的泥點污了裙角,秦水墨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因為她聽見屋內(nèi)的人又咳嗽了幾聲。
秦水墨快步上前,一把掀開厚重的粗布門簾,望向屋內(nèi)。屋內(nèi)太過昏暗,空氣中彌漫著衰敗的味道,秦水墨定了一下待眼睛適應(yīng)了暗光,向墻角望去。一張斷了一條腿用幾塊青磚湊合搭著的木床上,佝僂著躺個人,她面向墻壁,灰色棉袍裹著身子,雙腿蜷起,一動不動,只偶爾傳來兩聲粗重的呼吸。
望著那瘦小的身影,秦水墨鼻中一酸,她想不明白記憶中那高大健壯的阿孟娘怎么就成了如今這小小一團貓兒似的氣若游絲的“人”。
無數(shù)個受盡委屈倉皇而難眠的夜里,出了天花被門口隨便拉進來的江湖郎中斷定必死扔在柴房無人敢近的日夜里,三九天滴水成冰在四處漏風(fēng)的破屋里凍得睡不著的時刻里,是阿孟娘那帶著甜甜奶香的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抱著自己,在阿孟娘低聲哼唱的歌謠里,幼時的秦水墨便會安然而恬靜的睡去。
腮邊的淚珠會被風(fēng)吹去不見,那人呢?一縷魂也會被風(fēng)吹散嗎?師父沒教過自己,秦水墨也不敢想,一步撲向床邊緊緊抱住那灰色棉袍下不剩幾斤輕飄飄的身體,“阿孟娘!”秦水墨的眼中有晶瑩的液體滴下,落在補丁層層的舊褥上。
床上人微微扭頭,渙散的眼神看見秦水墨便漸漸有了點光彩?!把唷獌骸贝采习⒚夏镎f了兩個字便又是一陣咳嗽。秦水墨手指搭上阿孟娘瘦骨嶙峋的脈門,心底就如那年除夕夜的雪一般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