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紅燒肉”比往常要熱鬧很多。
王靈韻盯著茶杯里浮起來的茶葉梗,不自覺地開始發(fā)呆。
方衡則一路尋著藥香味,溜到了一旁的置放藥材的房間,一邊翻看著放在藥柜上的醫(yī)書,一邊聞著彌散在房間里的藥味,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吸毒似的,完全陶醉在其中,不可自拔。
而劉志,則醉醺醺地坐在廚房門口,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拍打著緊閉的廚房門。心中懷念著方才那些殘羹剩菜,神情很是哀怨。他還沒吃得盡興,然而飯菜們便被那赤衣小廝一一收回了廚房。收回去也就算了,他一路尾隨而來,可赤衣小廝還不許他進廚房吃。于是他便在這廚房門口就地生根發(fā)芽,宛如劉剛思念嫦娥一樣,他也朝思暮想著……那一道道躲藏在廚房里的飯菜。
“嗝!”
遠遠望去,只見那身高約一米八九,且身形也十分圓潤的壯漢,就待在那廚房門口,心情焦躁得簡直快要撓門!
“紅燒肉”還有一個神秘的地下倉庫,這個倉庫離地面略遠,當(dāng)時修建它時,挖得非常深。即便是夏天,倉庫里都非常寒冷,更別說在這個雪還未融化的臘月了。香老板時常會把一些很容易腐壞的東西,存放在地下倉庫里,并明令禁止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出入地下倉庫。
然而,當(dāng)鄭北他們來到“紅燒肉”求醫(yī)時,香老板只是摸了摸棺材蓋,便讓店里的人,將那口棺材搬進了地下倉庫。
“嘭、嘭嘭——”
此刻,棺材里的人像是從沉眠中醒了過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砸著被釘死的棺材,力氣時大時小,聲音時輕時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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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說呢!”鄭北的臉突然紅了起來,他一改剛才的沉默,反倒有些難為情地說:“雖然之前確實被那些怪事所震驚,但在吃到竹筍炒肉的那一刻,再震驚的心也會平靜下來?!?p> “哦?”香晴雪有些感興趣“你弟弟做的料理很好吃么?”
“嗯嗯!”一提起這個,鄭北全然放松了下來,他雙手舉在胸前,激動得兩眼差點落淚,他自豪極了“你們不懂!吃了十幾年的味道,又怎么會忘,又怎么能……”
鄭北跟全天下大部分的變態(tài)哥哥一樣,只要一提起自己的弟弟,他就能滔滔不絕的將自家弟弟贊美個三天三夜。正當(dāng)他說得盡興,打算繼續(xù)下去時,香老板適時的打斷了。
“然后呢?”香晴雪吸了一口煙,繼續(xù)問:“你弟弟還能給你做飯,那么應(yīng)該沒啥問題才對,怎么會讓你們給下毒丟進棺材里,再千里迢迢地抬來我這?”
鄭北苦笑一下,賭了一夜,又連敗十六局的經(jīng)歷,讓他一下子看起來蒼老了二十歲。不整潔的衣衫,略顯凌亂的頭發(fā),以及下巴處新長出來,還沒來得及清理的胡茬……現(xiàn)在的鄭北,活脫脫就是一個街邊賴漢,哪里還有半點村長的樣子。
可他并不在意,只是緩了口氣,便繼續(xù)道:“當(dāng)鄭南知道,茂村的全部莊稼都被那場突然來襲,又突然消失的暴雪給毀了后,就消失了?!?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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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嘭?。 钡叵聜}庫里不斷發(fā)出詭異的撞擊聲響。
且撞擊得一下比一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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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一個人丟在荒郊野外的木屋里……”鄭北越說越傷心,露出一副好委屈的樣子“說到底他還是討厭我這個沒用的哥哥,所以才偷偷在外面選了個好地方,建了個住得很舒適的樹屋,肯定是打算以后煩我了,就離開我們的家……”
鄭北越說越傷心,甚至都流起了鼻涕“然后,再也不回來……”
從剛才開始,王靈韻就警惕了起來,她注意到四周的空氣有些不正常,還有……
眼神不自覺地瞥向自己的袖間。
還有……那根放在袖子里的黑色羽毛,也好像突然有了生命一般,變得不安分起來。那是夢里仙鶴的羽毛。
無視著正在自我嫌棄并說著廢話的鄭北,王靈韻思忖著——
夢里的東西永遠不可能來到現(xiàn)實世界,除非……是什么東西幻化的。而那個東西又清晰的知道,她的夢里都發(fā)生了些什么。讓她產(chǎn)生了夢與現(xiàn)實開始連接的錯覺……
王靈韻的直覺告訴她,黑色羽毛的事情,恐怕素衫也沒有料到。因為她還沒在夢里了解完素衫的故事。這證明,她的夢境是突然中斷的。
回想在夢里發(fā)生的情形。那應(yīng)該是一個突發(fā)事件。王靈韻猜測,大概是有個“第三者”在途中插足,強行打破了素衫在夢里所編造的結(jié)界。所以她才會還沒弄明白,素衫究竟想告訴她什么,便提前從夢里醒了過來。
這個“第三者”,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在她夢里制造出大爆炸的鬼魂。
而她袖子里的那根黑色羽毛,也極有可能……能夠感應(yīng)那個鬼魂的存在……
悄無聲息地將手塞入袖中,把羽毛捏在手里。
在將羽毛捏到手里的一瞬間,王靈韻忽然變得十分警惕起來。
她察覺到,這根羽毛剛剛只是稍稍有一點不安分罷了。然而,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變得焦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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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啪嗒——”地下倉庫里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之后,倉庫里面就再也沒有傳來撞擊聲。
恢復(fù)了原本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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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在村里發(fā)生了一系列的異變事件之后,身為村長的你,始終都沒有將原因調(diào)查清楚,不僅沒調(diào)查清楚,還差點被燒死?”香晴雪一臉鄙視地望著鄭北,繼續(xù)道:“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弟弟救下來的?你所知道的,只不過是……鄭南在知道茂村的莊稼全部被毀后,就突然離開你消失了。”
“……”鄭北坐在那里,像個棄婦一樣,乖巧地點了點頭。
“再然后,你離開了樹屋,還迷了四五天的路!饑腸轆轆地回到了茂村,發(fā)現(xiàn)大家不僅沒有餓死,臉上還掛著提前豐收的喜悅?!毕闱缪┻吿嫠偨Y(jié),邊思考著。
“嗯,六月就豐收了。聽村民們說,那些原本已經(jīng)凍死的莊稼,一夜之間,竟然全部都重新恢復(fù)了生機,還進入了完全成熟期?!编嵄蓖蝗换謴?fù)了正經(jīng),補充道。
“一夜之間,所有的莊稼都成熟了。但你還是沒有找到弟弟……”香晴雪吸了口煙。
“后來我原路返回,也沒有找到樹屋?!编嵄崩^續(xù)道:“但弟弟之后,真的沒再回過家里,大家都遺忘了他,可我……怎么都……”鄭北低下頭,神情有些悲傷“我怎么可能……會忘記他。”
吐出口中的煙霧,香晴雪看著窗外不說話。
兩只鳥在枝頭上纏綿高歌,一只飛起來,另一只跟在它身后飛了起來。
突然!
后飛起的那只鳥,像是忽然發(fā)生了什么狀況般,極速的墜落,摔在地上??此鼉裳劬o閉的樣子,像是已經(jīng)西去。
而活著的那只鳥,本來喜悅的叫聲,也變得悲哀而又可憐。它像是在哽咽一樣,嗓音沙啞,連一句完整的叫聲,都發(fā)不出來。
香晴雪關(guān)上了窗。
“后來你是怎么找到你弟弟的?別告訴我,那樹屋從天上落到了你腳跟前?!弊旖枪雌鹨荒ǔ爸S的笑,香晴雪顯然有些心情不佳。
“我在半夜里聽到了野獸的嚎叫?!标P(guān)上窗后,屋里的光線很暗,鄭北忽然變得特別認真“那不是一般的嚎叫,是非常巨大的,聽起來很痛苦,也很悲傷……”他笑了笑,沮喪道:“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但我卻覺得那叫聲很熟悉,大半夜的,村里的孩子們都被嚇哭了,可我卻覺得,聽見那野獸的聲音,竟感覺到安心?!?p> 香晴雪往陶瓷缸里磕了磕煙桿,煙灰落進了瓷缸里。
“我找了小半月,都沒能找到樹屋的所在,可是在聽見那聲嚎叫之后……”鄭北坐在陰影里,靜靜地訴說著,沒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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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屋外傳來了哀嚎,像是野獸一樣,渾厚而又粗糙,它好像受了什么傷一樣,聽起來十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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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見的嚎叫聲,不會恰巧就是這樣的吧?”王靈韻率先站了起來。
“公子!”露鳶警惕地看向四周。
“香老板,看來我今天來的很不湊巧?!蓖蹯`韻隔著墻,看著后院的方向,她明顯感覺到令人不爽的氣息,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
而緊捏在手中的羽毛……
顯得格外躁動。
“不,還好你來了。”香晴雪望著剛進門的赤衣小廝,他攤開手,掌心上躺著一只鳥,是剛才在窗外突然跌落在地的那只。她探了探它的體溫,發(fā)覺它已經(jīng)死了。而這只鳥的身上,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似乎是正常死亡。
探查完小鳥之后,香晴雪看了王靈韻一眼,笑著調(diào)侃道:“沒準(zhǔn),我這很快就會發(fā)生什么不祥的事了呢?!?p> “我知道,昨天晚上有個好心的家伙,特意跑來警告過我呢?!蓖蹯`韻挑眉一笑:“沒想到久違的重逢,又遇到你倒大霉了!”
倆人面面相覷。
她們是很久的故交。久到仿佛上輩子就彼此相識。
“是鄭南!”鄭北忽然站起身,顯得很焦急“換藥的時間到了,我竟然把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他懊惱極了。
“別擔(dān)心,今天你運氣不錯,王公子在這?!背嘁滦P遞給鄭北一杯茶,安撫道:“稍安勿躁?!?p> “王公子?”鄭北接過茶杯,環(huán)視了一周,他不知道赤衣小廝口中所說的“王公子”是指誰,只是有些擔(dān)心地問道:“你們會傷害到鄭南嗎?”
赤衣小廝笑著搖了搖頭。
鄭北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這搖頭是“不會傷害鄭南”的意思,還是“怎么可能不傷害那怪物呢,你真是沒救了”的意思。
他不敢再問,只是第一時間往屋外沖去。卻在即將跨出大門時,重重地撞在了敞開著的門口,頭上還腫了一個紅色的大包。
鄭北看著他撞到的地方,大門敞開著,可以清晰的看見屋外后院的樣子,明明什么都沒有,卻……他嘗試著把手伸出去,發(fā)現(xiàn)在大門的前方,竟有一層堅硬無比的透明墻壁。
鄭北頭上冷汗直流,內(nèi)心有些慌亂。
怎么辦!
他,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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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鳶,不許放任何閑雜人等出去。”王靈韻路過鄭北,走出那扇門,去到了后院。
“是,公子?!甭而S看著坐在地上鄭北,欲言又止。
王靈韻望著后院里的那抹身影。方才,雖然沒太認真聽鄭北講故事,但她知道,眼前這個人叫鄭南。鄭北雖然很愛鄭南,但他大概不太熟悉自己的弟弟,也不知道他的身上究竟都發(fā)生了什么,所以說出來的也都是些片面。只不過是在表達,他十分愛這個弟弟罷了。
但,見到之后就明白了。
他的背影看起來既強大又獨立。顯得很孤獨。
她雖不知道鄭南的身上,究竟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卻明白,他是個一心求死的人。
只要看著就明白了。他想活下去,也想死。
鄭南的脖子非常腫大,背部也佝僂著,兩肩的骨頭十分巨型且凸起。從手上一直延伸到臂膀,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點。他低沉而又痛苦地嘶叫著,右手非常的肥大,而左手卻是正常人手的樣子。
他身中劇毒?;畈粫晨欤菜啦煌纯?。
而此刻,那肥腫的右手,正在一拳一拳地擊打著露鳶的結(jié)界,暗紅的黑血滴到了地上,發(fā)出了滾燙的“滋啦”聲。
頓時,一小塊土地都被毒黑了。
王靈韻走到了鄭南的對面,可鄭南卻完全觸碰不到她。他們的距離近在咫尺,而鄭南一拳一拳地掄過去,每一拳都只能落在王靈韻跟前的空氣壁上。徒勞無功。
王靈韻背負雙手,站在鄭南面前。
她渾身貴氣,傲然凝視著他,看起來略顯威嚴。
如此的挑釁,讓鄭南更加憤怒,下手一拳比一拳重,直到兩只手都紅腫了,而結(jié)界壁依舊毫發(fā)無損。
王靈韻依舊站在那里,只是看著他,仿佛想要看透他,也仿佛根本就不屑一顧。
這樣的挑釁,這樣的瞧不起,這樣的不屑,這樣的鄙夷,這樣的、這樣的……鄭南流出了不甘的淚水,他一點也不想做那個被所有人輕賤的存在啊……哪怕是他,哪怕是他……也很想像個正常人一樣……也渴望能像個正常人一樣……
王靈韻嘴角勾起了一絲弧度。
“噠——”
天空有一滴雨水落在了結(jié)界壁上——
“公子!”露鳶在身后擔(dān)心地喊道。
只見,鄭南根本沒打幾下,露鳶所編織的那層透明結(jié)界壁,便被打破了。與其說打破,不如說是王靈韻故意的。
她協(xié)助他,一起打破了露鳶的結(jié)界壁。
然后直視著鄭南。
“喂,你能聽見我說話吧?!彼曋?,輕聲道:“你哥哥也在這里,他不會忍心讓你受傷的。像你這樣繼續(xù)亂打一通,只會給你哥哥新添很多煩惱罷了?!?p> 鄭南的動作緩了下來。他在猶豫。
“如何?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把房間內(nèi)的結(jié)界也打破?”
王靈韻笑看著他,仿佛站在她眼前的并不是一個怪物,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人類罷了。
“你……”鄭南第一次這樣直視一個人,打量了她很久,注視了她很久,卻沒有被對方以厭惡的眼光瞪回去“不怕我嗎?”
“怕?”對方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似的,捧腹大笑到眼淚都差點流出來,接著,她看向一臉呆呆的鄭南,問:“你在說什么胡話?”
“我在……說什么胡話……”
他愣愣復(fù)述著面前這位少年,所對他發(fā)出的疑問。聲音非常的輕。
天空開始飄起小雪。
不經(jīng)意間,臉上似有淚水滑落……
而,被王靈韻藏在袖中,握在手里的黑色羽毛。此時此刻,竟也安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