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一聲,幾乎同時,屋中所有士卒都條件反射似地從背窩里跳出來,光腳立在地上,雙手指頭并攏,貼在大腿外側(cè),抬頭挺胸站得筆直了。
吳憲法有心在眾同伴中拿大,并沒有飛快躍起,反懶洋洋地看了陳達(dá)一眼,在身邊地上摸索了半天,要去穿鞋。
就在這個時候,“咻”一聲,陳達(dá)手中細(xì)長的白蠟條子就抽到他背心上。
這一記是如此之痛,簡直就好象是被燒火的烙鐵烙了一下,吳憲法強(qiáng)忍中痛楚,騰一聲站起來,惡狠狠地盯著陳達(dá)。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咻”又是一鞭,陳達(dá)的臉湊到了過來,噴出一叢唾沫星子,喝道:“士兵,說話之前要先講報告長官,明白沒有?!?p> “好的……絲!”
又是一鞭:“要回答,是,長官,明白,長官!”
吳憲法憤怒得眼睛都要紅了,只想立即搶過墻靠在墻邊的骨朵,狠狠地砸在陳達(dá)的腦袋上,將那白色的漿子砸出來??墒?,不行,若是現(xiàn)在動手,我根本就逃不出去,老子才不肯以命換命呢!
今天且忍他一忍。
就大聲回答:“是,長官,明白,長官!”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長官,我叫吳憲法?!?p> “士兵吳憲法,我問你,剛才長官的命令是什么?”
“報告長官,起立!”
“很好,有令不遵,該當(dāng)何罪?”
吳憲法立即趴了下去:“回長官的話,兩百個俯臥撐,不勞你大駕,我自己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就飛快地做了起來,一邊做,一邊用挑釁的目光看著陳達(dá),心中冷笑:爺爺以前在街上混的時候,整日只知道打熬筋骨,區(qū)區(qū)兩百個啥俯什么臥撐還整不到老子。
“你倒是懂規(guī)矩,很好?!标愡_(dá)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回頭看了武陀一眼:“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長官,士兵武陀。”武陀手中端著那口木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在做什么?”陳達(dá)問。
“報告長官,士兵武陀正在替士兵吳憲法倒洗腳水。”
聽到這話,正在做俯臥撐的吳憲法心中一驚,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好,額上有汗水滲出來。他記得,按照軍中制度,好象有士兵之間必須和睦相處,不能欺負(fù)人這一條。這姓陳的軍官明顯對我不懷好意,好不借這事折騰老子。兩百個俯臥撐還好,再來兩百個,非累死不可。他娘的,武陀你這個鳥人,你是老實(shí)到不知道該怎么說話,還是故意整我?
“很好,知道倒洗腳水討好人了?!标愡_(dá)嘿嘿地冷笑起來:“別人沒有手沒有腳嗎?武陀,我命令你,馬上把木盆放在吳憲法背上,兩百個俯臥撐?!?p> “是,長官。”武陀將木盆放在吳憲法背上,立即趴下去:“一二三四五六……”
可憐吳憲法背上放了一盆水,這兩百個俯臥撐做起來當(dāng)真是無比艱難,須臾就有臭烘烘的黑水不斷灑出來,淋到他的頭上、背上。
見他如此狼狽,別的士兵想笑卻又不敢笑,憋得非常辛苦。
好不容易等兩百個俯臥撐做完,吳憲法一身就好象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陳達(dá)這才罷了,惡毒地掃視眾人,吼道:“如果還有人不清楚,我再說一遍,我叫陳達(dá),泗州營王道思將軍麾下軍法官,我的任務(wù)是整人,我的樂趣也是整人。進(jìn)了軍營,咱們以后就要朝夕相處,我會讓你們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解散,上床睡覺。”
說完,揮舞著手中的白蠟條子,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
“呼”這個時候,吳憲法才長出了一口氣,癱軟在地上。
一個戰(zhàn)友走過來,從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的吳憲法背心端起木盆,放到一邊,問:“吳大哥,你還好嗎?”
“走開,老子死不了,不用你管?!眳菓椃鈶嵉貏児馍砩系臐褚?,縮進(jìn)了背窩。
然后拿兇悍的目光看著武陀:“姓武的,老子現(xiàn)在又冷又累,可沒功夫理睬你。方才姓陳的說得對,進(jìn)了軍營,咱們以后就要朝夕相處,我會讓你們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武陀是個老實(shí)的莊戶漢子,嚇得面容煞白,立在那里想哭的樣子。
有人就來勸:“吳大哥,都是自家兄弟,算了,算了。”
“什么自家兄弟,老子可不認(rèn)他是誰?!?p>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海螺聲響起,這是熄燈號。
按照軍中規(guī)矩,熄燈后就不許說話了。大家急忙閉上了嘴巴,又有人呼一聲吹了油燈。
屋中陷入了黑暗,整個軍營猛地靜下來。
耳朵一時無法適應(yīng)這種寂靜,竟能清晰地聽到里面血液流動的聲音。
“這才一天,老子就累成狗,這日子沒辦法過了?!碧稍诖采?,吳憲法心中的怒氣騰騰燃燒,久久不能平息:“入他老母,早知道這當(dāng)兵的日子過成這種鳥樣,當(dāng)初還不如留在老家呢!就算死在河北人和女真韃子刀下,也管不了那許多?!?p> “可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呀!”
他是江北徐州人,父親是個書生,書讀得不好,沒有任何功名不說,反將家里的日子讀得一塌糊涂。吳憲法大約是繼承了父親的特點(diǎn),雖說從小就在私塾里讀書,可學(xué)業(yè)差得離譜。到十二歲的那年,父親欠下一屁股債蹬了腿,他就開始在街上胡混。
徐州一帶乃是四戰(zhàn)之地,女真人過來打、流寇來打,官軍來打,為了逃生,他就和流民們一道朝南方逃來。
從徐州到江南何止千里,這一路走來,苦到了極處。若不是他人機(jī)靈,又兇,說不定就死在路上。
就在上個月,他逃到壽春的時候已經(jīng)餓了十天,只剩一口氣,眼見著就要成為路上的餓殍。這個時候,王慎的人馬過來了,拿出糧食招兵。為了活命,很多流民青壯都報名入伍。
吳憲法一想,當(dāng)兵吃糧,吃糧當(dāng)兵,且去那里混上一陣子再說。
不過,他這人一想機(jī)靈,并沒有冒冒失失地就跑過去,而是在旁邊仔細(xì)觀察了半天。
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這支招兵的隊伍并不像其他人那樣一味只收精壯漢子,而是更加注重士兵的性格和人品。專一只收那種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機(jī)靈的人就算武藝再好,也是一概不要。
這就叫人糊涂了,老實(shí)人,老實(shí)人,像我身邊這些老實(shí)人上了戰(zhàn)場怕是連站都站不穩(wěn),更別說殺人了,收他們進(jìn)軍隊,不是浪費(fèi)米糧嗎?
疑惑歸疑惑,但吳憲法還是將身上的衣裳跟扯破了,用泥抹了臉,裝出一副三句話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憨厚模樣,順利的成為泗州營的普通一兵。
事實(shí)和他想的一樣,王道思將軍糊涂啊,這些老實(shí)兵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在淮西的時候,一遇到女人和河北簽軍的斥候,無論人再多,頃刻之間就散了個干凈。
這一個月來,隊伍是聚了散,散了聚,只顧著逃命,仗也沒打過一場。
現(xiàn)在好了,終于逃到江南,不用被韃子攆得跟狗一樣。
原本以為好日子要來了,萬萬沒想到,部隊的訓(xùn)練竟然如此之苦,晦氣,真是晦氣!
……
吳憲法從小在街上混,好勇斗狠,營養(yǎng)也好,體能自然不在話下。
早上是那六里路跑下來,輕松愉快。
但上午的隊列訓(xùn)練就慘了,尤其是練站姿,那么一動不動地立上一個時辰,一身都僵了。很多人剛一解散,就麻翻在地。
他也是被折騰得一身都軟得不成,接下來的隊列訓(xùn)練也叫人煩透了。什么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縱隊,橫隊,剛開始的時候還好,練到后來,整個人都蒙了。通常時,軍官們喊一聲向左齊步走,部隊就擠成一團(tuán),亂得不能再亂。
后果自然是嚴(yán)重的,兩百個俯臥撐下來,直娘賊手臂都好象不是自己的。
原來兵是這么練的啊!
吳憲法在大開眼界的同時,又是疑惑:這光靠立正、稍息、齊步走就能把敵人走死,難不成遇到女真韃子,就這么向前,還能把人家給撞死了?
這種枯燥的練習(xí)對于其他農(nóng)家子弟來說還好些,難不成還比在地里干活煩人?
“可老子又不是農(nóng)民,又不是笨蛋,干嘛要這么,那不是傻嗎?”
“若是叫以前在街上廝混的同伴看了,還不被他們笑死,我這張臉又往哪里擱?”
“這狗日的軍隊是不能再呆了,我得找機(jī)會逃出去。俺就不信了,這天底下還沒有活人的地方?”
“江南這個地方真好呀,如果逃走,憑俺的機(jī)靈和手段,有的是生發(fā)的道兒?!?p> 想到這里,吳憲法就有離開的念頭。
據(jù)軍隊的條例上說,若是沒有戰(zhàn)事,每過十五天,各部就會分期分批休假半天。到那個時候,就是老子脫下軍裝的時候,且忍耐半月。
不過……這里的伙食不錯,又有新衣服和新被蓋,真要走,是有些舍不得呀!
說來也怪,累了一整天,他竟然沒有瞌睡了。
翻了個身,看到旁邊鋪上的武陀還沒有睡,正裹著被子靠墻大睜著眼睛。
看到他,記起剛才一幕,吳憲法心中的仇恨涌起。
他低喝:“不許叫出聲來?!?p> 武陀滿面疑惑:“吳……吳大哥,我沒叫呀!”
“馬上你就要叫了。”吳憲法猙獰一笑,突然跳起來,扯起被子就蓋到武陀頭上,拳頭雨點(diǎn)般砸下去。
一邊打,一邊低聲喝罵:“叫你整老子,叫你整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