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身邊有張矮桌,桌上放著一塊木雕版,還有一張畫。
這多半年來都在折騰印刷的蕭靖一眼就看出來,右邊的畫是印刷品,而左邊的木雕版正是印制那幅畫的模具!
他霎時就激動得不能自已了。
報紙發(fā)展到現(xiàn)在,技術(shù)方面最大的制約因素是什么?
是配圖!
文字是富于魅力的,寫得花團錦簇、入木三分的文章一定會被讀者喜愛??墒?,光有文字遠(yuǎn)遠(yuǎn)不夠,只有給新聞配上了圖片,一條新聞才能真正“活”起來,這也是平面媒體大都講究圖文并茂的原因。
每個讀者對文字的領(lǐng)悟力不盡相同。有人可以從一篇文章腦補出前方記者采寫新聞時親眼所見的情景,有人讀完報道卻只能看出中心思想和故事梗概。繪聲繪色、逼真生動的圖片可以有效地幫助后者融入報道中,也可以給前者帶來更深刻的觸動。
所以,圖片是無可替代的。做好了配圖,報紙的銷量和覆蓋面一定能再上個新臺階。小人書受歡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富于表現(xiàn)力的圖片;古典話本中,不也有各種圖片穿插其間,讓人耳目一新么?
鏡報的受眾里,勉強識得一些字的人不在少數(shù),讓這些讀者天天對著滿篇密密麻麻的字,估計他們也會看得腦仁疼。天長日久的,能讓這些人感興趣的可能也就剩下實用信息版了。
報紙要繼續(xù)發(fā)展,就一定要走上圖文并茂的道路!
蕭靖還在激動著,一個雪球沒輕沒重地砸在了他的臉頰上。
不遠(yuǎn)處,秦子芊捂住了嘴巴。
她確實打算好好教訓(xùn)蕭靖??墒牵@人跑著跑著怎么突然就站住了?他要是繼續(xù)向前跑的話,雪球頂多也就是砸到他的背上,不會打到臉上的。
這一下打得很重,光是在旁邊看著,她都替蕭社長疼得慌。
滿心歉意的秦子芊咬了下唇,快步走上前去準(zhǔn)備向蕭靖道歉。誰知,挨了打的蕭靖只是微微晃了一下頭,一雙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屋子里,連對打人者瞪下眼睛的興趣都沒有。
他這是怎么了?
好奇的秦子芊站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往里一看……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秦子芊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在蕭靖眼前晃了晃,意味深長地道:“蕭社長,你看夠了沒有?就算美人如玉,你也不用看得這么出神吧!哎,秦某總算明白你為什么非要帶小潘出門了,帶著他不礙事啊……”
話還沒說完,蕭靖便伸手扒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噤聲。
秦子芊十分氣憤。這人真是厚臉皮,隨便聊個天都三句不離表妹,好像對雪兒多專情一樣,虧我還信了他!結(jié)果,看到漂亮姑娘他就跟沒了魂兒似的,瞧這小眼神,都快粘到人家身上了!
蕭靖正琢磨印刷的事,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陣寒意。感受到危險氣息的他這才轉(zhuǎn)頭瞥了眼笑得一臉古怪的秦姑娘,壓低聲音道:“快看小桌上的東西!”
秦子芊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才看到他關(guān)注了許久的雕版和畫。想到適才是自己誤會了人家,她的俏臉有點發(fā)紅;稍后,她的眼中又閃過了一抹激動,看上去竟然比蕭靖還要興奮。
但凡是在報社工作的人,都會明白插圖的重要意義,她也不例外。
兩人一邊看,一邊竊竊私語著。沒多會兒,屋里的姑娘忽然抬起頭,面帶慍色地道:“兩位公子,可否輕移玉步?奴家在畫雪景,你們正好擋在門前了?!?p> 蕭靖一呆,隨即賠禮道:“抱歉,打擾姑娘?!?p> 他拉著秦子芊站到了一邊。這樣確實不擋雪景,可看他的位置就知道,他沒有要走的意思。
求賢若渴的蕭靖現(xiàn)在就盼著她早點畫完,好上去和她攀談一番。要是能把她說動、讓她加入報社,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蕭靖并非是看到美女才想起臨時抱佛腳。此前,他曾數(shù)次尋訪合適的雕版匠人,可惜均是無疾而終。
在這個年代,雕版畫用得最多的是佛教書籍。所以,絕大多數(shù)匠人都把精力用在了這上面。
接受過蕭靖考察的人有不少,他們能把構(gòu)圖復(fù)雜的佛教圖片雕得毫無差錯,印出來一看,也確實是寶相莊嚴(yán),讓人心生肅穆之感。可是,新聞圖片不是這個路數(shù),在沒有照片的年代,圖片要的是靈氣,要的是既寫實又充滿想象力的創(chuàng)作。這一點,就注定他們與報紙無緣了。
還有些師傅倒是符合要求??上В@些人要么看不上報社的工作,覺得跟印刷作坊混個鐵飯碗才是正道;要么,就開出了報社根本無法接受的價碼,他也只能望而卻步。
矮桌上的雕版,刻的是一幅人物圖。盡管蕭靖站在門外,但距離不算遠(yuǎn),自然能看清印出來的那張成品大概是什么樣子。
畫上的人無論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每一個都栩栩如生,鮮活生動。更重要的是,印刷的墨跡十分清晰,連衣衫褶皺的紋理都像模像樣,沒有半點拖泥帶水或印花了的地方。
這足以說明木雕版的質(zhì)量極好。否則,無論多高明的師傅都印不出這么清晰的畫!
風(fēng)雪又大了些。蕭靖讓秦子芊先回去,秦子芊卻不肯,可能她也想看看蕭大社長要用什么手段延攬人才。又或者,秦姑娘只是像往常一樣,想看他出糗?
終于,屋內(nèi)的女子放下了筆。她緩步走到門口,蹙著眉道:“二位可還有什么事么?小女子獨身一人多有不便,若是沒事,就請便吧。”
說罷,她的手便握在了門把手上,想來是要關(guān)門。蕭靖連忙上前,在距離她兩步遠(yuǎn)的地方站定,恭謹(jǐn)?shù)氐溃骸扒衣?,在下確實有事要說。敢問姑娘貴姓?”
門已經(jīng)掩上了一半。門后那位比外面的北風(fēng)和飄雪還要冰冷的女子猶豫了一下,方才淡淡地道:“不敢,奴家姓陸?!?p> 雖然回了話,可她根本就不想多費唇舌。否則,她也不會藏在門后只露出多半張臉給蕭靖了。
人家態(tài)度不好,可蕭靖絲毫不以為意。面帶微笑的他溫和地道:“原來是陸姑娘。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鏡報?”
這對他來說是招牌式的提問。別的地方不好說,鏡報在京城周邊的知名度還是極高的。眼下這個鎮(zhèn)子雖然離瑞都有些距離,卻還有個鏡報的代售點;無論是本地的居民還是途徑這里的客人,就算沒看過報紙的,大都也應(yīng)該聽說過鏡報的大名。
蕭靖自信滿滿,陸姑娘卻很不給面子。她輕輕搖了搖頭,道:“未曾聽過。”
秦子芊在后面差點笑出聲來。不過,想到蕭社長是為了公事,她又感覺自己這表現(xiàn)很不合適。為了掩飾尷尬,她干脆輕咳兩聲,又眼觀鼻、鼻觀心地做起了老僧入定狀。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不過蕭靖依然笑道:“姑娘在此處也是客人,沒聽過倒也不奇怪。蕭某有一事請問,屋里的木雕版可是出自姑娘之手么?”
陸姑娘微微頷首道:“是?!?p> 這回答還真是越來越簡單了啊。
人家的冷淡是顯而易見的,蕭靖卻恍若未覺,至少他的神情沒什么變化。他叫秦子芊回屋拿來了一份報紙,舉著報紙道:“陸姑娘請看,這就是鏡報。在下是蕭靖,忝為報社的社長,后面這位秦兄是報社的記者。鏡報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不僅要給百姓謀福利,還要為需要幫助的人發(fā)聲……”
類似的報社介紹蕭靖已說過無數(shù)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為了招攬人才,他當(dāng)然不介意再說上一遍。
待介紹結(jié)束了,他又熱情洋溢地道:“如果新聞報道可以配圖,那一定會給讀者更好的閱讀體驗。蕭某與姑娘雖是初次見面,也愿觍顏請姑娘加入報社,為我們的新聞事業(yè)出一份力。若姑娘不愿加入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在方便的時候幫幫忙,蕭某同樣感激不盡。至于報酬,一切好商量?!?p> 說完,蕭靖熱切地望著陸姑娘,等著她的回答。
答案很快就來了??上В皇撬胍哪莻€。
陸姑娘黑著臉丟下了一句“沒興趣”,便毅然決然地關(guān)上了門。
秦子芊忽然有點同情蕭社長了。為了報社的事,他到底看了多少張冷臉,又被人呵斥甚至羞辱過多少次?
她想勸蕭靖回去,可蕭靖還沒有放棄。
他伸手敲響了屋門。一次、兩次、三次……他鍥而不舍地瞧著,直到滿面寒霜的陸姑娘打開了門。
“姑娘不必生氣,蕭某說完話就走?!笔捑鸽p手遞去一張名片:“這上面有報社的地址。姑娘若是有了興趣,不妨來找我。另外,我和秦兄要去一趟臨州,最快也要一個半月以后才能回來。這期間你若想去看看也不妨,只要把這張名片交給叫做小雅的女子就好?!?p> 話音剛落,他便飛快地行了個禮,轉(zhuǎn)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子。
陸姑娘關(guān)上了門。沉默良久,她忽而輕聲道:“臨州……嗎?”
靠近床邊的地方還有一張小桌。這張桌子被衣柜擋住了,從外面是看不到的。
它的上面分明放著一疊紙……是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