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無盡永夜

　　天空之中，陰云密布，冰雨灑落，那一彎冷月早已不見蹤影。

　　寥落的蒼穹顯得高遠(yuǎn)而幽深，仿佛一個無盡永夜，籠罩在楚人心頭，不知黎明何時降臨。

　　楚王寢宮，左側(cè)宮室。

　　梁上懸掛的青銅連枝燈，隨風(fēng)晃晃，燈火煌煌。

　　帷幄之中，燈燭夢幻閃爍，屏風(fēng)之后，白幔搖曳浮動，青銅小鼎邊上，有宮人朝鼎內(nèi)投入松柏椒蘭香草，不久，一股迷霧般的香氣自鼎中云遮霧繞般溢了出來。

　　迷霧纏繞的榻邊，有回紋銅鏡置于榻上，正映照著翩翩起舞吟唱神曲的女巫們，還有她們身上五彩羽毛編織而成的羽衣，以及插著羽毛束成一束，在腦后甩動的發(fā)辮。

　　吳王妃柔弱無骨地半依在榻上，拈著手中那串上等的紫珠，扯了扯身上的狐貍皮，幽幽問著地上跪著一眾祈禱的女巫：“這都念了、跳了、大半夜，為何大王還不醒？”

　　為首的女巫睜開眼，抬目看了一眼殿上窩在榻中的女子道：“只要王妃誠心求祝，東皇定會庇佑大王平安醒來。”

　　“噢～你的意思是本王妃不夠誠心？”吳王妃看著她。

　　女巫垂首答道，“小巫不敢?！?p>　　“是嗎？”

　　吳王妃聞言柳眉倒豎，正要發(fā)作，殿外突然“噗通”響起一聲重響，疑惑道：“是何聲音？”

　　一個宮女進(jìn)殿稟道：“稟王妃，是三王姬暈倒了?！?p>　　“沒用的東西，讓她為大王誠心求祝，她倒好，大王未醒，她倒是暈了！想來定是她不誠不敬惹怒了東皇禍及大王?！眳峭蹂笾种凶现椋m花指一翹，指著殿外暈倒的女子道：“給本妃將她扔進(jìn)雨中，醒醒?！?p>　　“喏?！?p>　　兩個寺人立即上前拖起暈倒的羋玄如扔垃圾一般扔進(jìn)冷雨中，冰冷的雨水兜頭淋下，本就穿的的單薄的女子頓時一個激靈，捂著渾身冰冷的雨水幽幽醒來。

　　“她一介婢女之女，真是白白糟蹋了這王姬的錦衣朱繡。”一道冷漠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羋玄不用抬頭也知是誰。

　　“來人，把衣裳扒了?！?p>　　冷雨中，羋玄想躲，卻不敢躲，只能任由幾個宮女當(dāng)著眾人扒去她的外裳，只余一件單薄的素衣濕淋淋的裹在身上。

　　“砰、砰！”

　　小宮女見此面朝宮室，不斷磕頭哀求：“請王妃、王姬開恩，二王姬本就身子弱，這澆上一夜冷雨，必定要去上半條命?！?p>　　“她去上半條命也是罪有應(yīng)得?！绷d玄居高臨下的坐在步輦上訓(xùn)道：“吾等為父王求祝，她卻不誠不敬，想要偷懶蒙混過關(guān)，可曾想過父王危在旦夕？”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能死死壓低視線，盯著腳下光滑如鏡的青磚上，倒映著高高在上的母女二人，羋玄努力端正身姿，跪地俯首貼面應(yīng)到：“王妹教訓(xùn)的是，羋玄必以最誠摯之心，向東皇求祝父王早日醒來。”

　　撐在地上的雙手死死捏緊拳頭，低垂著頭，雙眼含淚，羋玄謝恩后再度重重叩首于地。

　　“這才像是一個為人子女該說的話?！绷d玄冷哼一聲，一抬手，寺人抬著步輦將她抬進(jìn)宮室。

　　望著羋昭高傲的背影，沒有一日，她如今日這般想要詛咒這對母女不得好死，祈禱恨不得往日希望一起死掉的楚王今日能早早醒來，看一看他的好愛妃，好女兒是如何巴不得他永遠(yuǎn)不醒。

　　吳王妃望著殿外搖搖欲墜的羋玄，如同看著溝渠里流淌而過的腌臜物一般，神情厭惡道：“幸好我沒讓大王把她上到宗譜上，否則豈不丟盡我羋姓王族顏面?！?p>　　“叫她跪到宮外去，別污了這宮室?！?p>　　“喏?！?p>　　“王姬，請移步和宮外。”

　　艱難提起衣擺，想要從冰冷的石板上站起，可是羋玄實在太累太餓，一整夜一滴水一口米都沒有吃過，若不是身旁侍女眼急手快扶了一把，一個踉蹌羋玄差點就要重重栽倒在地。

　　“王姬?！?p>　　羋玄虛弱搖頭：“沒關(guān)系，我自己可以走?！?p>　　“王姬如今乃戴罪之身，走路可要當(dāng)心點，摔了可沒人扶你?！睂m女冷眼瞧見她摔倒，不上前相扶，反而冷聲說道。

　　“多謝宮女姐姐提醒?！?p>　　羋玄再不發(fā)言，一瘸一拐的沿著長長的長廊，朝宮外走去。

　　在她身后，長長的長廊，往后延伸著，盡頭，楚王的寢宮如一頭巨獸蹲伏在地。

　　厚重的宮門，隆隆響起，一道拖長的身影從門外斜入，有人朝羋玄喊了聲：“王妹?！?p>　　正失魂落魄走在長廊上的羋玄聞聲掀起眼瞼，望著白日里還于戰(zhàn)車上英姿煥發(fā)，可如今渾身浴血歸來的王姐，甚至被若敖公子抱在懷里，精神看起來也不大好。

　　“王姐……你……受傷了？……”

　　羋凰推了推若敖子琰，見他不放人，只能依在他的胸膛，艱難說道：“王妹回宮后不久，我就接到父王突染重病，昏迷不醒的消息，可是……回城途中我卻遭遇不明刺客追殺……”

　　“郢都，楚國王城腳下，何等賊人竟膽大吞天，敢行刺王室？”羋玄掩唇失聲道。

　　“是啊……誰會這般大膽呢？”

　　羋凰目光如炬看著兩個押解羋玄的宮女，轉(zhuǎn)而對司琴吩咐道：“這雨天，天寒地凍的，來人，給王妹把傘?！?p>　　“是?！?p>　　宮女眼見羋凰多管閑事，“啪”的一掌打掉司琴遞來的油布傘，大聲訓(xùn)斥道：“二王姬不顧大王玉體私自出宮，王妃罰其雨中為大王祈福。王姬這是要違背王妃的鳳命？”

　　“王姐，你還是先進(jìn)去吧，不用管我，玄兒還受的住?！绷d玄搖了搖頭，感激她的好意。

　　司琴彎腰撿起被打落的傘，正準(zhǔn)備退回到羋凰身后，卻被她一聲“且慢！”給攔住了。

　　“王姬是想和二王姬一起領(lǐng)罰不成？”

　　大王都快不行了，一個不得寵的王姬，自身都難保，還敢在她面前逞英雄，宮女冷笑一聲，“奴這就進(jìn)去為王姬求一道鳳命出來?！?p>　　真是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

　　不就是有吳王妃撐腰，還真當(dāng)她是三年前的羋凰，隨便誰都可以來踩一腳。

　　既然她想作死。

　　何不成全？

　　“是么？”

　　目光淡淡掃向眼前囂張不可一世的大宮女，復(fù)仇而生的九天之鳳終于沖出緊鎖的牢籠，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上位者的無情和冷酷，開口道：“你一個小小宮女長見到本王姬不跪不拜不說，還膽敢假借鳳命，以下犯上。”

　　“司琴，按宮規(guī)該如何？”

　　“稟王姬，掌嘴十下！”司琴答道。

　　“司劍，掌嘴！”話音才落下，一聲響亮的巴掌聲響徹整個寢宮外的廣場上。

　　守衛(wèi)的禁軍還有宮人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從來都小心翼翼，規(guī)矩守禮，甚至可以說謹(jǐn)小慎微的大王姬居然打了王妃的司宮。

　　羋玄掩著小嘴，驚訝地看著眼前一幕，不敢相信一直欺負(fù)于她們二人的宮女，也有這一天。

　　這真的還是三年前和她一樣卑微懦弱求存的大姐嗎？

　　即使悠著勁在，司劍的一巴掌力道仍然驚人。

　　大宮女頭暈?zāi)垦５乇簧鹊乖诘?，捂著左邊高腫起來的臉頰，晃了晃腦袋，還不敢置信地瞪著一雙杏眸，看著眼前被抱在懷里的羋凰和高舉著大手的司劍，直指著她們：“你?。銈儯。?p>　　“你什么你？”

　　司琴看著她訓(xùn)斥道：“你面前的乃大王姬，還不好生行禮？”

　　“你一介小小宮女也敢訓(xùn)斥于我，我可是王妃身邊的司宮！”大宮女的眼神簡直要吃人，“來人啊，給我教訓(xùn)她們！”

　　說完，大宮女就欲起身招呼其他寺人宮婢和禁軍上前，可是所有人不知道是被司劍那一巴掌的力氣嚇住，還是她身后被抱在懷里明明一臉蒼白的女子的那種上位者的氣勢攝住。

　　無一人敢上前，甚至還有人不自覺和大宮女拉開幾步距離。

　　今晚的大王姬實在不同尋常。

　　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

　　好歹這位是真正的嫡王姬！

　　怎么說都比他們一介宮人，侍衛(wèi)身份要高貴。

　　“大膽！”

　　司琴上前狠狠打掉她的手：“你還敢以下犯上！”

　　眼見眾人不敢上前，羋凰拍了拍若敖子琰，“放我起來?！?p>　　“好?！?p>　　若敖子琰微微頷首，大手卻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心，感受到那溫?zé)岫辛Φ牧α?，羋凰微微抬頭，目光不經(jīng)意間對上一直沒有說話的男人，只見他帶著淡淡溫度的指尖輕撫著她的發(fā)頂，卻撥冗看了大宮女一眼，聲音冷漠如斯：“本少師今日算是見識到王妃身邊的一介小小宮女，也敢如此慢待兩位王姬，大王醒來若是知道，不知作何感想?！?p>　　“少師大人……我……”

　　大宮女接受到?jīng)鰶龅囊黄?，心里咯噔一下?p>　　三王姬素來愛慕若敖公子，而若敖公子更是令尹的獨嫡子，貴為少師。

　　羋凰如看一死人般看著面前的宮大女，揚聲說道：“你為王妃身邊親近女官，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王妃。而王妃乃本王姬之母妃，我絕不允許你的行為為王妃惹來非議！”

　　“司劍，繼續(xù)！”

　　“是。”司劍大笑上前，雙手左右開弓，直呼痛快：“就不知道她挨不挨的住我的十掌?！?p>　　司琴微微含笑，在一旁數(shù)著數(shù)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完！”

　　扇到第十下，宮女整張臉已腫的好似豬頭，不堪入目。

　　圍觀的宮女，早有人進(jìn)去偷偷稟報。

　　“清浦，以大不敬之罪交予廷衛(wèi)所杖責(zé)一百，逐出宮去！”若敖子琰又道，說完，扶著羋凰，舉步走上臺階。

　　“啊！不要！”

　　大宮女頓時昏死過去，被人拖走。

　　“多謝王姐、少師大人，母妃想必在里面久候了。”羋玄提起裙擺盈盈拜謝，然后感激地看了一眼羋凰，兩姐妹心照不宣頷首而過，不再多言。

　　一個依言跪到宮外，一個舉步走上石階。

　　姐妹二人，一個被侍女扶著，一個被楚國第一公子抱著。

　　在冰冷的秋雨中錯身而過。

　　原本相似的境遇，卻因一人的重生。

　　所有的一切開始脫離原來的軌道，漸漸改寫出不一樣的命運，只是不斷旋轉(zhuǎn)的命運齒輪，究竟又會將她們各自引向何方，是天上人間，還是九幽地獄？

　　誰又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