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都城。
對每個活人來說,是既陌生又會熟悉的地方。
陌生是因為你沒去過,熟悉是因為你終究會去。
通往豐都城的路上有林木,枝杈上沒有葉,只有滴著黑血的皮肉被高高挑掛。
林木中間有河,河底布滿了殘骨腐肉。
沒有水,只有血,稠密的緩緩游動。
河旁有黑草,草中無花,有嶙峋的瘦鼠覓食。
這些瘦鼠的眼睛是紅色的,火紅,好像未燃盡的炭。
聽說,只有吃人肉的野獸,眼睛才是紅的。
雜草間有一條泥路,幾處圓桌大的水洼嵌在其中,或者應該說是血洼。
泥路狹窄,彎曲延伸,潮濕處已被黑草吞噬,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走過了。
除了這些,還有風。
冷風。
夾著冰霜,肆虐這條路,自萬古始,從未停過。
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愿意走這條路,卻有一個白衣人正搖搖晃晃的走來。
一葉白羽扇斜插在他的后頸處,白袍松松垮垮的掛在身上。
腳步凌亂,踉蹌了幾次,幾欲跌倒。
他醉了,但還是提起葫蘆往嘴里倒酒。
白靴被血水浸透,染得斑駁。
風霜將他的面目割的毫無血色,讓他本來就清削的一張臉,更顯慘白。
終于挨到了豐都城門。
軟軟的依靠在門上,足下一滑,順著城門癱坐在地上。
門上有釘,將白袍劃做襤褸,手里的葫蘆也摔了出去。
強睜醉眼,左右打量,這才疑惑自語:“咦?我怎么竟睡在地上?”
剛待抬手灌酒,才發(fā)現(xiàn)手中空空。
依稀見到葫蘆就躺在不遠處,無力的一笑:“怎么你也棄我而去了?”
爬將過去,抓起葫蘆,倒置葫嘴,張口接酒,卻只有兩滴殘漿落在唇邊。
探出舌頭,舔干唇邊,無奈的自語:“了勝與無,了勝與無啊?!?p> 醉相之時,豐都城門吱呀作響,一個紅發(fā)獠牙從門里探出頭,大聲咒罵:“炸不爛的窮鬼,都到了這里還不肯掏錢孝敬你門司爺爺嗎?若再不識趣,等下森羅殿上有你一頓好消受?!?p> 聽到身后有人咒罵,他慢慢起身,摸到門前,笑說:“火氣這么大?當心勾來天雷。”
紅發(fā)獠牙在他轉(zhuǎn)身時,已認出是白鬼使回府,將門縫開得更大了些,引他進來,語氣轉(zhuǎn)緩:“原來是白鬼使弄出響動,我道是哪個沒有接引的孤魂野鬼呢。外面風大,進來,進來?!?p> 進城后,低頭看了看被門釘劃破的衣衫,白無常皺眉:“我被你的這些門釘害了不止一次,就不能拔光了它們?”
紅發(fā)獠牙無聊的嘆了口氣,坐在門邊的長凳上,仰頭望天:“這些日子閑得膀子酸疼,等養(yǎng)養(yǎng)精神再商量這事吧?!?p> 見他語意闌珊,白無常會意一笑:“最近鬼魂漸少,你這肥差無錢可敲,這滋味想想就難受?!?p> “肥差?我賣頭賣臉能掙幾分銀兩?”
紅發(fā)獠牙哼了一聲,怨聲連連:“十之八九還得分給牛頭、馬面,真正落到我手里才能剩下幾個銅板?哪里比得了白鬼使,夜夜有酒喝,頓頓吃肥雞?!?p> 抱怨最沒出息,但若向?qū)Φ娜吮г?,往往還是有效的。
側(cè)頭失笑,白無常從懷里掏出一件用油紙包裹的事物,遞向門司。
醉說:“肥雞今日里倒是不曾見到,不過我在陽間閑走時,見到兩個和尚偷狗吃,我趁他們抱柴引火,扯了條狗腿。到鐵鋪里給烤了,無油無鹽,淡的很,本想分與牛頭、馬面,既然巧遇門司大人滿腹怨氣,就權當給門司大人壓壓舌頭,消消火氣,不知道門司大人肯賞我這個臉嗎?”
有白得的肥肉,誰不欣喜?
門司滿面堆笑,雙手接過狗腿,放到鼻尖一聞,果然透出油香。
他連聲笑回:“門上那些釘,我早就看著氣不順了,等用了鬼使大人賞的狗腿后,即刻拔了去!”
說話間,門司剝開了油紙,看著熟狗腿,得意的自語:“牛頭、馬面司刑官,常年里都是你們吃我花紅,沒想到今日我也能截胡你們一次吧?!?p> 剛待下嘴啃食,卻被白無常用羽扇止住了嘴。
門司皺眉不解,白無常晃了晃手中的空酒葫蘆,笑說:“早聽聞門司大人藏酒三千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紅發(fā)獠牙面現(xiàn)不快,看了看手中的狗腿,想了一下,接過白無常的葫蘆,陰沉的說:“僅此一次?!?p> 醉眼看著門司去打酒的背影,白無常搖頭嘆息:“三界里都笑我豐都城胸無長氣,個個都耍鬼心眼兒。不過,我們本來就是鬼,不耍鬼心眼,還能耍人心眼嗎?”
進了豐都城門,冷風已不在。
寒氣依舊,伴著鬼叫凄然。
沒有日月,只有無盡的黑暗。
搖晃羽扇,驅(qū)走繚繞的黑霧。
仰首猛灌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白無常搖頭苦笑:“我用一只上好的狗腿,換來一葫蘆兌了酒的水,真是鬼打算盤瞎算計。罷了,罷了,誰讓那位小爺攪得豐都城誰都沒買賣做了,權當我為他賠罪了。”
一步三搖,進五退二。
總算拖著軟醉的雙腿,挪到了森羅殿前。
執(zhí)杖的鬼役睡了一地,鐐銬、鐵勾也到處散落。
又喝一口酒,無奈的輕嘆:“要不是我知道豐都城門庭冷落,還道是又有人打上門來,屠了森羅?!?p> 森羅殿前的臺階足有一輩子那么長。
走了一小半,便坐下大口喘氣,幾次想抬手喝酒,卻因為喘得太急,無法下咽。
無所謂吧,反正葫蘆里裝的也只是兌了酒的水。
隨手一揮,將葫蘆拋了出去。
葫蘆在臺階上滾跳,空空聲未止,又有一個聲音自半空中飄落:“白鬼使摔酒,天下奇聞!”
聲音洪亮,如同喪鐘。白無常仰身躺在臺階上,大口喘著氣,不理。
黑風舞來,自風里鉆出一個滿面扎虬的大漢,與白無常并肩而坐。
大漢身大勢沉,粗臂壯腿,好像洪荒巨獸。白無常在他身旁,如同嬰孩兒。
瞟了大漢一眼,問:“你的牛頭呢?”
大漢訕訕一笑:“你四處看看,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鉆牛頭嚇唬誰?再說,戴那玩意兒,太悶!”
雙手做枕,閉上雙眼,白無常逐客:“醉了,走不動了,我先喘會?!?p> 牛頭哈哈大笑:“你本來就沒有氣,喘什么?騙鬼???”
“嗯,騙鬼?!?p> 牛頭不再說話,伸手抓住白無常腰間的絲絳,又弄出一陣風,提著他落入森羅殿。
森羅殿前,左有油鍋,右有磨盤。
一個白面書生正席地坐在殿中間。
雖是書生打扮,但卻體型巨大,與那牛頭一般無異。
牛頭攜白無常駕風而至,與那書生共同圍坐??纯磿?,白無常嘆問:“你不戴馬面,也是嫌悶?”
馬面搖頭,回問白無常:“帶了陽間火嗎?”
從靴子里取出一個火折子,遞給他。
拔開折子塞,晃了晃,輕輕吹氣,燃起陽火。
牛頭抱來干柴,紅黃的火焰慢慢搖曳起來。
森羅殿中央,一束陽間火。
伸出雙手烤火,牛頭笑問:“咱們開始吧?”
馬面搖頭晃腦的念著:“黃口小兒,乳臭未干,那日天寒,我將他拆骨燉湯,想一解寒氣,結果他瘦小枯干,燉了一夜,卻沒燉出一滴油來,最后這鍋殘湯連狗都不喝?!?p> “好罵,好罵,當真解恨?!迸n^出語連贊馬面,又說:“那日他說喜歡聞我腳臭,我單腳跳了三天不曾脫掉鞋襪,攢了一腳粘汗,賞與他聞,你們猜,他聞了后怎樣?”
馬面笑問:“怎樣?”
“他嘎的一聲,昏死過去了。那白眼翻到了天靈蓋上,活笑死我了!”
牛頭,馬面相視大笑,前仰后合。
勉強擠出一絲苦笑,白無常隨聲說:“二位兄長罵人的本事日益漸長,小弟好生羨慕?!?p> 牛頭哈哈一笑,對白無常說:“該你了?!?p> 舉袖拂汗,白無常滿面為難:“小弟魯鈍,少會編排故事,還是再聽兄長們高論吧?!?p> 收起笑意,兩人齊看向白無常,語聲漸冷:“你我兄弟三人,向來彼此不分,你從陽間帶回來的物事,也沒少分我兄弟好處,今天無論如何,我們兄弟也要聽到你親口罵他幾句,以證你心?!?p> “否則呢?”
牛頭性烈,率先起身,還未待發(fā)作,又聞得馬面兀自低吟:
“一條鐵鏈,鎖盡天下不平,半葉羽扇,驅(qū)除邪魂惡鬼?!?p> 一聲冷哼:“陽間、陰間,你們都管了,難道豐都城是你鬼使家開的?”
多年積怨,終于破臉。
長嘆一口氣,白無常起身退步:“我懂了,二位兄長不敢與那位小爺動手,是怕打不贏他,所以今日要拿我撒氣。我與那位小爺同為鬼使,就算我挨了二位兄長的揍,也頂多算個代職受過。好明目,當真是個好明目?!?p> “不過……”白無常抽出羽扇,護住胸膛,輕笑:“二位兄長真的那么有把握能贏我嗎?”
注:
牛頭、馬面的形象本來傳自佛教,牛頭為獄卒,馬面為羅剎。這兩個形象后被道教所用,這才在我國民間流傳開來,普遍說法是牛頭使鋼叉,馬面使鐵槍,專抓小鬼,屬森羅殿前司刑官。好占小便宜,同時又有點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