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此危機之際,眾人當(dāng)真可謂是齊心合力、同舟共濟了,誰料得到會有人驟起發(fā)難,偷襲莊浩明?
不單是謝貽香,就連聞天聽等人也是暗自驚訝,這一路行船中急于應(yīng)對這洶涌的洞庭湖水,竟沒人察覺到那船舷下還暗藏著一個人。只見那出手偷襲莊浩明之人已從船尾翻身上來,白面短須,滿臉狠辣之色,正是那江海幫的幫主李惟遙。
原來這李惟遙本是和童夜哭一起在湖底鑿擊江望才的水軍艦隊,待到龍躍島劇變之后,他早在謝擎輝、聞天聽等人上船之前,便已率眾登上了童夜哭搶來的這艘巨艦。后來見到莊浩明現(xiàn)身洞庭湖上,奮力追趕眾人身在的巨艦,李惟遙報仇心切,便悄悄躲到了船尾的船舷之下,正是要苦等機會,一舉擊殺這莊浩明替父報仇。
此刻大仇得報,雖然還未脫離險境,李惟遙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喝道:“莊浩明!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昔日你設(shè)宴用奸計謀害我爹,今日我便用你自己的銀槍取你狗命!我呸!這正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容不得你這條朝廷的老狗茍延殘喘于世!”
莊浩明努力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謝貽香輕輕將他扶起,但見莊浩明身下全是鮮血,那柄“九命燦銀槍”已然穿透他的身體,槍尖徑直從后頸下刺出,無疑已是斃命之傷。謝貽香驚魂未定,一腔怒火隨之燃上心頭,當(dāng)即抽出腰間的亂離,就要往李惟遙身上剁去,誰知陡然間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亂離差點脫手落出。
原來那龍躍島沉沒之處引發(fā)的漩渦極大,帶動四下的水流疾速旋轉(zhuǎn)開來,那鐵錨竟然難以承受這般沖擊,巨艦放下的六條鐵錨,終于在湖水中一一斷裂,繼而讓“飛虎神艦”徹底失控。
一時間,眾人身下的巨艦已被湖水帶動,自漩渦中繞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圈,速度越累越快,搖擺著往漩渦中心處而去?;靵y中依稀是聞天聽的聲音大喊道:“大家用千斤墜的功夫,將船身壓??!”
那所謂的“千斤墜”,乃是江湖中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靠的便是將一口真氣壓在丹田之中,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我自巋然不動。如今謝擎輝、聞天聽一行六十來人,連同童夜哭和李惟遙手下眾人,百余人面臨生死關(guān)頭,哪顧得思索其他?不管是甲板之上還是船艙之中,所有人頓時一起使出這“千斤墜”的功夫來,其場面當(dāng)真是前所未有,別開生面。
那“飛虎神艦”被這百余人同時運氣一壓,竟然往水里沉下了好幾尺的深度,船身在水流洶涌的沖擊下也稍稍穩(wěn)定下來,卻依然轉(zhuǎn)向漩渦的中心之處。
謝貽香一經(jīng)穩(wěn)住身形,當(dāng)即又要提刀往李惟遙身上撲去,身旁的謝擎輝卻伸手按住她的肩頭,沉聲喝道:“不可造次。”甲板上的莊浩明猛咳幾聲,滿臉都是咳出的鮮血,也強自笑道:“你哥說得對……犯不著為我……當(dāng)年我殺他父親,今日死在他手里,也是因果報應(yīng)……”說著,莊浩明口鼻中鮮血狂涌,這一生數(shù)十年的景象浮光掠影,相繼浮現(xiàn)在他眼前。
謝貽香直氣得渾身發(fā)顫,只是狠狠地盯向李惟遙,莫說莊浩明和父親謝封軒是至交好友,單是這些年來自己就任于刑捕房中,一直深受莊浩明的照顧,便早已把他當(dāng)做了自己的親人。再說當(dāng)日莊浩明誅殺李惟遙的父親,不過是聽從朝廷的旨意依法辦案,卻結(jié)下了如今這場深仇大恨,落得個猝于任上、客死異鄉(xiāng)的下場。謝貽香悲切之余,又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謝擎輝再是了解這個三妹謝貽香不過,怕她再次驟起出手,當(dāng)下一只手按住她的肩頭不放,另一只手索性將她的亂離奪了過來。那甲板上的其他人此刻正是生死關(guān)頭,齊齊運起“千斤墜”的功夫?qū)⒕夼灤韷核?,哪有心思來理會他們的恩怨?p> 謝擎輝當(dāng)即四下望去,深知大家已經(jīng)到了鬼門關(guān)口,一顆心反而沉靜下來。他雙手依然防范著謝貽香,嘴上已高聲說道:“各位好朋友、好兄弟們,佛說百年修行,方可換得同船一渡之緣,所以今日大伙就算是命喪洞庭湖,也不枉我等相識一場了!如今我們的這艘船,眼看就要被漩渦卷進(jìn)湖底,大伙命在旦夕,而我等江湖中人習(xí)武一生,到頭來卻又是為了什么?當(dāng)此最后的光陰,不知還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們?nèi)プ???p> 他這番話說得極是突兀,但一時間也教眾人默默無語,大半低下了頭,細(xì)細(xì)回味起自己的這一生來。謝擎輝又大聲喝道:“雖然大伙習(xí)武的初衷各不相同,但練到一定的境界,便也殊途同歸,只剩一個目的了。那便是要戰(zhàn)勝敵人,也是戰(zhàn)勝自己,對不對?所以無論任何事,就算明知不可為之,就算明知技不如人,我們也必須要去拼盡全力、奮戰(zhàn)到底,這才是我們江湖兒女豪情萬丈的英雄本色,對不對?不錯,我們這些個人既不會寫詩,也不會做官,又不懂怎么經(jīng)商,更加不會縫縫補補做家務(wù),這卻是為什么?因為我們只會練武,我們這一生所有的熱血和汗水,早已毫無保留地投身到武學(xué)一道之中,對不對?我們既然是以一個江湖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來到世上,那么臨死之前,我們也要以一個江湖人的身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絕不能讓旁人笑話,更不能讓自己笑話,對不對?”
巨艦上的眾人被謝擎輝這番話說得熱血沸騰,謝擎輝每問出一句“對不對”,都有數(shù)人大聲回答道:“對!”越到后面,回答的人也越來越多,到最后百余人竟然一起大喊,高聲喝道:“對!”似這般響徹天際的豪言壯語,竟仿佛將那洞庭湖的濁浪排空之聲也盡數(shù)掩蓋了下去,高高回響在這八百里洞庭湖的上方。
謝擎輝又望了一眼巨艦旁邊那近在咫尺的大漩渦中心,當(dāng)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聲大喝道:“既然如此,我們這便拼了!大伙站直身子,拿出你數(shù)十年勤修苦練的全部內(nèi)力,只管將這艘船壓死在原地!說什么,我們也不能輸給了江望才這個洞庭湖!”
他話音落處,甲板上的百余人紛紛大喝,再一次使出渾身解數(shù),同時使出那“千斤墜”的功夫來,說什么也要將這“飛虎神艦”穩(wěn)在原地。有人心中一急,竟彎下腰用雙掌往甲板上拍去;更有人氣沉丹田時壓得太急,一股腦連放了好幾個臭屁。
就連李惟遙也再不理會垂死的莊浩明,只是恨恨地吐了口唾沫,當(dāng)即氣沉丹田,運功發(fā)力。謝擎輝也再不多言,將自己苦練的全部內(nèi)力毫無保留地沉入丹田,透過雙腿盡數(shù)壓向甲板。但見身下的巨艦在眾人這一發(fā)力之下,再一次向湖中沉沒下去,伴隨著眾人的怒吼聲和狂叫聲,四下湖水亂噴,湖面徑直沿著船身往上涌起,不過彈指間功夫,四下的湖水便幾乎與船舷平行,眼看就要漫上甲板來了。
然而眾人此舉雖將巨艦船身深深壓入了湖水之中,然而在四下湖水的流轉(zhuǎn)之下,巨艦依然緩緩滑向漩渦的中心。猛聽一聲巨響,繼而碎板與木屑到處亂飛,卻是巨艦的甲板經(jīng)不住眾人這般齊齊發(fā)力,終于破裂開來,徑直塌陷了下去,頓時便有十多個人掉進(jìn)了下層的船艙。這一耽擱,巨艦頓時被漩渦的水流拉扯得更為猛烈,眨眼間已到了那漩渦的中心。
眼看巨艦便要通過那漩渦中心被吸入洞庭湖底,但聽一陣摧枯拉朽的崩裂聲中,四面八方的湖水劈頭蓋臉地噴上甲板來,巨艦船身的下沉之勢,卻陡然一空,繼而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向上托起,竟仿佛是整條巨艦被那漩渦中心給“吐”了出來一般。
接著便是“波”的一聲巨響,巨艦自湖水中騰空而起,高高飛起了丈許的距離,繼而重新落在湖面上,打得湖面水花四濺,蕩開一大片漣漪;再看之前那個極大的漩渦,分明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眾人一時間沒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驚駭許久,這才有人仰天長嘯起來,繼而所有人都興奮地大叫起來。歡呼聲中,童夜哭一面摸去臉上的湖水,一面暗嘆道:“僥幸……僥幸……”
原來眾人此番死里逃生,他人或許不明所以,但童夜哭長年奔波于海上謀生,再是清楚不過。須知但凡是有東西沉入水中,必然會帶入一大串空氣,而空氣連同與被排開的水流相互擠壓,這才會引發(fā)出漩渦的景象。依據(jù)這一原理,自水中沉入的東西越大,帶入的空氣也便越多,產(chǎn)生的漩渦也便越大。
然而無論多大的漩渦,待到空氣排盡,水流平復(fù),終有消失平復(fù)之時。方才湖面上那巨大的漩渦,便是由整個龍躍島沉沒到洞庭湖中所引發(fā),幸得巨艦上眾人齊心協(xié)力,這才拖延了巨艦被吸進(jìn)漩渦的時間,最終熬到漩渦平復(fù)的那一刻。
那躺在甲板上的莊浩明血流如注,本已神識皆空,此刻卻被這一陣喜悅的歡呼聲所驚擾,一時間回光返照,清醒了過來。當(dāng)下他睜開雙眼,只見西垂的落日愈發(fā)濃厚,血紅色的夕陽刺得自己雙眼發(fā)痛,不禁喃喃念道:“少年……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謝貽香一直守在莊浩明的身畔,知道他念的乃是王摩詰的《老將行》,不禁心頭一酸,眼淚便簌簌地滴落下來。只聽莊浩明那低沉嘶啞的聲音在眾人的歡慶聲中繼續(xù)念道:“……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shù)鄴下黃須兒……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聲音漸行漸遠(yuǎn),終于再不可聞。
長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