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沉浮（2）

　　　　庫良沒有答應(yīng)他，徑自拖著沉重受傷的身體，往公山慎那邊走去，途經(jīng)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芷沅時，略微一頓，瞥見托著她的手臂，他輕哼一聲，芷沅朝他望過來，目光空洞，卻仍帶祈求希冀，然而，此時庫良卻撇過眼，不再看她。

　　“庫良參見圣上?！?p>　　庫良抬眼對公山慎行禮道，卻直挺挺地站在下方，沒有下跪。見此，公山慎尚未說什么，孫自忠首先開口罵道：“大膽庫良，面見圣上不下跪行禮，居心何在？”

　　“居心？庫良的居心和我家的主子一般，公公不如說說，我家主子的心是如何的？”

　　話未落，庫良的眼先紅了，好男兒有淚不輕彈，然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這刻，庫良的無禮已讓眾人忽視，其聲戚戚，悲不自勝。至此，久混官場的眾人還有何不明，可只要尚未確切肯定，他們又不肯死心。

　　“庫良，怎如此說話？”

　　御史宋勉勵和庫良曾經(jīng)有過相交，此時他責(zé)備他，不如說是保護(hù)他。

　　“別提那些，你怎么這么樣回來了？你家主子呢？”

　　一個和穆嘯天年紀(jì)差不多的老臣出聲了，他是退休了的御史大夫，亦是宋勉勵的老師，此時他打斷宋勉勵“無關(guān)緊要”的話，急問。

　　穆嘯天給了老友一個贊許的眼神，暗道果然還是這老不死的明了他心，如今的穆家就是池魚幕燕，稍一不慎，就落個禍殃全府的下場。因此，在這非比往常的時節(jié)，他不好開口詢問，可是他又不得不問，想著，他望向那個形如木偶般的少女，輕聲嘆氣——

　　若事實(shí)真如此，好不容易活過來的她，該怎辦？若她一時想不開，他該怎辦？他又有何臉面去面對地下的兒子兒媳？

　　為了國家，他已經(jīng)搭上了兒子兒媳；為了穆家，他又搭上了孫子——，現(xiàn)在，他還要讓自己的孫女為了國家，為了穆家，搭上她自己么？再一次，穆嘯天陷入這個糾擾他幾多時的問題，不可自拔。

　　“我，我家主子……”

　　庫良哽咽難言，在眼中轉(zhuǎn)了許久的淚水終究還是落了下來，沿著他冷硬的面龐，滴在地上，讓見者禁不住為之動容。

　　他們看著庫良，黑色的布衣色跡斑駁——血，只有經(jīng)久的血方能化為那樣深的顏色。極深的黑在燈火之下越發(fā)凸顯于黑衣之上，使眾人不禁暗自驚嘆，他們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激烈的戰(zhàn)爭，方能使黑衣化為血衣？

　　“大膽庫良，圣上面前怎能如此哭哭啼啼？國師身在何處，還不速速說來，誤了大事，豈是你能擔(dān)責(zé)？”

　　孫自忠見公山慎面上不耐，當(dāng)即出聲喝止，而庫良只覺他家主子當(dāng)初答應(yīng)道長接替國師一職，為這個國家做牛做馬是如此不值。

　　“好，你要我說，那我便說……”

　　庫良摸了一把淚，說：“我家主子身拖病體，為圣上密旨，暗查江北匪禍，勘測匪窩，不料被敵發(fā)現(xiàn)，一路追殺，連日奔波，主子的毒氣再也控制不住，恰逢江匪追上，我們兵力不敵，眼見所有人都將死，主子為了剩下的人，拼死一戰(zhàn)，最終……殉于雁泉?！?p>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近無聲，他的眼睛通紅，仿佛眼前又是那日情形。

　　開始時，他尚詫異不過簡單匪患，怎會有如此龐大人數(shù)，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若是簡單江匪，戰(zhàn)斗力怎會如此驚人。最后，他只記得滿目的血，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了，地上的殘肢，有江匪的，也有自己人的。

　　機(jī)械地?fù)]動手中的沖天錘，他就這樣殺著，一把大刀忽然從旁砍來，他尚不自知，二哥庫拓大喊一聲，他猛然驚醒，回頭，只見哥哥的右手被大刀由下往上砍去，飛向上方，再直直落下，掉到他的眼前。他不知自己砸了那個拿大刀的江匪多少錘，只知倒在地上的哥哥為了他再也使不了槍了……

　　雖早有準(zhǔn)備，公山慎還是因庫良的話大為震驚，他猶自不敢相信地要求庫良再說一遍，庫良又怒又哀，氣得大聲喊罵說自家主子的死皆因公山慎那不負(fù)責(zé)任的密令。

　　“大膽……”

　　孫自忠愛護(hù)國師，今下國師為國身亡，對國師剩下的這唯一的屬下，他想盡可能地保全他，然而庫良如此大逆不道地辱罵圣上，且是當(dāng)著幾國使者之前，他除了抖著膽子罵他“大膽”外，竟無話可說了。

　　往公山慎瞄了一瞄，果見其臉色不好，孫自忠心下焦急，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在此時另有一人敢于在此種氛圍下開口，岔開視線，他稍稍放心，往那沙啞至極的聲源處望去，這一看，又把他驚了一跳。

　　嬌小少女雙手扶著大殿下的手臂，以此撐住她那無力的身體。不過短短幾刻，她的臉色即由最初的紅潤轉(zhuǎn)為此時的蒼白，白的樣子簡直不似常人。

　　她在問，用乞求的語氣：“庫良，你說錯了對不對？他只是病了，在一個地方養(yǎng)病，怕被打擾，所以才讓你這么說的，對不對？”

　　小心翼翼的問話，生怕被人否定的惶恐，此時的她，與之前時而桀驁，時而天真的少女判若兩人。

　　望見芷沅這樣，庫良想起不久前主子讓他將她當(dāng)主母的話，心生不忍，掩下悲意，正想安慰她幾句，余光又掃到撐著她的那只手臂，怒從中來，語氣惡劣，他說：

　　“你以為誰都像你謊話連篇，是不是？你以為我會拿主子的生死來開玩笑？你以為我像你一般惡毒心腸，不識人心，翻臉不認(rèn)人，對不對？”

　　“庫良，你逾矩了。”感覺到手上的力量越來越虛弱，公山元君不知為何，胸中的悶氣讓他越發(fā)難受，他看向庫良，冷冷說道。

　　庫良冷哼一聲，并不理會他的警告，他只盯住芷沅，諷刺道：“郡主大人不是問我是否說假么？那我就明確回答你，以免你們又扣上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罪名?！?p>　　“我說，我家主子已經(jīng)死了，在兩日前死的——毒發(fā)而死的，為救我們墜入懸崖而死的，為圣上而死的，也為這舜華百姓而死的——”

　　庫良說一句，手中的拳便緊半分，待最后，他甚至忍不住想把壓抑在心里的話給喊出口：

　　他，更是為你而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