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寧被肖敬請回了云城府君住所。說起云城府君,沐寧是見過的,那還是幾十年前,云城邊上的精怪作亂的時候,沐寧從北邊回來,順手替他收拾了。
先前她還奇怪,這府君,一無籌謀,二無功夫,卻不知為何當(dāng)上了掌握兵權(quán)的府君。
后來,她認識了肖敬。他原是個庶人,卻頗有些能耐,只是按狐族律例,不能為三軍主位,。想是明哲望舉賢以能,卻又無法與祖宗之法抗衡,便牽了個無權(quán)無勢,又沒什么能耐,人又厚道的士族來做傀儡。
“在下看管不力,令姑娘受驚了?!?p> 看著唯唯諾諾的府君大人,沐寧不自在地也行了一禮,道:“無妨,只是現(xiàn)下有一事,卻要府君幫忙?!?p> “姑娘盡管吩咐?!备妨饲飞怼?p> “煩請府君,撤去一半守在醫(yī)館周圍影衛(wèi)?!?p> 一言既出,府君此刻的表情,便與肖敬在林中的一般無二??煽葱ぞ创丝踢@一臉淡然的表情,像是被沐寧說服了。
“這萬萬不可,姑娘若出了閃失,可教在下如何向君上交代??!”府君將身子附得更低了些。
沐寧走上前去,笑道:“府君若是不給那些歹人機會,怎能釣到更大的魚呢?”
府君抬頭看她,卻只看到了一道白紗,看不到那幃帽下的人是何神態(tài),復(f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肖敬,只見這參將向他點了點頭,他才答應(yīng)。
末了,肖敬送沐寧回去,一路上,似是有話要說的模樣,卻要說不說,沐寧委實替他難受。
“肖將軍可是有話要同沐某講?”沐寧主動問道。
肖敬輕笑一下,卻是尷尬的神態(tài):“說來慚愧,初見君上將姑娘帶來營中,末將確曾向君上提出過異議……”
話說了一半,他卻像是再難以啟齒一般。
沐寧笑道:“我知道,你想說引女子入營,有違軍規(guī)。”
“是……”肖敬憋紅了臉:“狐族向來不許女子參政,更未有女子參軍的先例……但君上道,姑娘與尋常女子不同?!?p> 沐寧卻顰了顰眉,搖了搖頭,這頗具地域特色的偏見?。骸傲缰?,不盡相同?!?p> 肖敬卻是一臉疑惑。
沐寧道:“我且有一事問你?!?p> “姑娘請說,末將知無不言。”肖敬道。
“你為何追隨你家君上?”沐寧問。
肖敬一怔,像是沒想到對方如此發(fā)問,卻發(fā)自肺腑地道:“君上乃末將伯樂?!?p> 沐寧又問:“那你可知,為何狐帝有五子,單你家君上能慧眼識珠?”
肖敬道:“那自然是君上有容人之度?!?p> 沐寧又搖了搖頭。
肖敬卻是懵了,這與君上交好的姑娘,怕不是替君上試探自己的吧?
“只因你家君上深知這天下多有不公,他知這世道待你不公。但你可否曉得他要收入囊中的,是怎樣一番天地?”沐寧解釋道。
肖敬卻還是一臉茫然。
沐寧頓了頓,神色略微暗了暗:“你家君上,會是一方明君?!?p> 言罷,徒留他在原地回味,自顧自地走出了府君居所,回藥鋪去了。
返回南巷,卻已近酉時。
“姑娘!”還未等沐寧進門,元氏便像是受了大驚,深色慌張地沖了出來。
沐寧連忙扶住她:“婆婆莫慌。”一抬眼,卻看到正堂一片綠光。
二人一齊進了去,那綠光乃是從那小孩子身上發(fā)出的。沐寧立即關(guān)了門,去那孩子身邊,卻不知被誰扣住了肩膀。她一回頭,卻是只透明的,發(fā)著綠光的手。
“日頭剛落,這兒便成了這副模樣。”常居南陸的涂山狐族,并未見過這種場面,元氏頓時被嚇丟了魂。
沐寧環(huán)顧四周,她在黃泉附近見過這些東西,竟是些怨靈,凡是不得好死之人,亡靈不得超度,便結(jié)成了怨??稍怪辉邳S泉作祟,怎會出現(xiàn)在神族內(nèi)陸中?
她不禁看了看那搖籃中,雙目已變青綠的小娃娃,心道,難不成,是噬魂術(shù)?若真是如此,那這小娃娃的來歷,可是不簡單。傳聞,只有成年的冥界貴族,經(jīng)修煉才能召怨靈為己所用。
看著滿屋子面目猙獰,不是斷腿,便是只有一塊肢體的怨魂,沐寧嘆了口氣,化出了妙音笛道:“你們也是可憐,我便吹一曲安魂,助你們重歸輪回罷。”
言罷,笛音四起,卻是清心凝神之音。這安魂一曲,還是有次字彥教她的,那回他同他爹吵架,去投奔了尚在西境采藥的她。因自上回兩人打架還不滿一年,是以那段時間二人相處得甚是太平,說來,那字彥倒是個極收承諾的閻羅。
頓時,一屋子的殘肢瞬間沒了氣焰。據(jù)字彥說,冥界的陰兵極少修煉此曲,只因太過麻煩,遇上這些怨靈,通常便是一刀了結(jié)??伤麉s不這么認為,這安魂曲,他何止是修得好,簡直出了神,入了化。
“姑娘好生厲害?。 痹喜唤袊@道。
沐寧汗顏,若是字彥那家伙在此,別說一屋子的怨,便是幾百里的怨,也度化得了。只是……
沐寧放下笛子,頓時咳出一口血來,噴到了幃帽上的白紗。只是這安魂曲極耗心神,需耗大半心神來為亡者超度,這也是為何此術(shù)并未廣為流傳的又一原因。
“姑娘!”元氏立即上前扶住了她。
沐寧堪了堪嘴角的血跡:“無礙?!彼煊秩デ颇菗靵淼男⊥尥?,此刻已恢復(fù)了她一雙白瞳。
元氏心生怒意,嘆道:“虧得姑娘還救了她,她反倒恩將仇報?!?p> 沐寧搖了搖頭:“她并非故意,怕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p> “可是這樣的禍害留不得??!”元氏勸道。
沐寧暗暗苦笑,輕輕去碰那小娃娃的臉:“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與她同病相憐?!?p> 她倒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嘆了出來:“婆婆,這世上有太多被命運捉弄之人,我能救一個是一個?!?p> 小娃娃像是聽得懂她說話一般,咧著嘴對她哧哧地笑著。沐寧想,自己若非被師父接走,此生便也如浮萍一般,隨波逐流。世事輪轉(zhuǎn),現(xiàn)在她成了有能力施救的一方,又怎能不救。
忽地,醫(yī)館的門被踹了開,元氏大叫一聲,向后退了一步,以為又有些臟東西闖了進來。卻是方才不見人影的老爺子。
老爺子用著前擺的衣角,捧了一堆藥材,一股腦全揚在了桌子上。
沐寧詫異地看著桌子上這些千奇百怪的白草,竟有些連她都不認得。
老爺子興高采烈地拿起了一根圓葉的白草道:“鎮(zhèn)魂草,我種出來的,嘿嘿,我種出來的……”
沐寧隨即明白,她先前在老爺子的手稿中有看到這種草的記載,可她尋遍三界,卻并未找到它的蹤影,卻沒想到,老爺子自己竟能種得出來。
鎮(zhèn)魂草,有固靈,重塑魂魄的神效,可她只是在那幾頁殘缺的手稿中看到的,卻不知用在這小娃娃身上對不對癥。
卻只見老爺子已拿起了幾根圓葉白草,去后院處理去了。
沐寧徒自思索一瞬,便尋出了柜中的包裹。
“姑娘這是去哪兒啊?”元氏見狀,問道。
“去西境?!便鍖幍?。
元氏忙道:“姑娘您方才受了傷?!?p> 沐寧道:“無礙。我等得了,這孩子怕是等不了,我去冥界尋一支曼殊沙華回來,幾日便回。”
元氏的臉色有些為難。
“還須婆婆幫我一個忙。”沐寧道。
“姑娘請說?!?p> “我回來之前,別讓老爺子給孩子亂吃東西?!?p> 元氏回首望了望后院的老頭子,點了點頭:“姑娘放心?!?p> 言罷,沐寧扛上包袱,便走了出去。
元氏回身往院子里走,卻見方才還在井邊的老爺子,不知何時悄默默地趴在門邊聽墻角,見沐寧一走,興奮地跳了起來。
“老爺子,您這是做什么?”元氏問
“小丫頭,且攔不住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元氏汗顏,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天山腳下,沐寧方出云城,便見留意到身后跟了個人。
沐寧輕嘆了口氣:“出來吧。”
肖敬施了個顯形術(shù),顯出了身形,卻不似平日,一身白色鎧甲,而是穿了身黑色的常服。
沐寧道:“他讓你盯著我?”
“不不不……”肖敬連連擺手:“君上聽聞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狐族的地盤上迫害姑娘,君上是擔(dān)心姑娘的安危。”
沐寧挑了挑眉:“你定要跟來?”
肖敬低了頭,心知君上要自己一個大男人跟著個姑娘,本就荒唐,一時沒了言語。
“帶了多少人?”沐寧問道。
“加上末將,統(tǒng)共三十影衛(wèi)?!毙ぞ措p手疊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沐寧冷哼一聲:“從醫(yī)館撤走的影衛(wèi),竟都跟了過來?!?p> “姑娘放心,”肖敬連忙道:“末將等會與姑娘保持一定距離,且非危急時刻,姑娘覺不會看到我們!”
“自便吧?!便鍖幜袅诉@么一句,便張開了羽翼,騰空而起。她還有要事要辦,且懶得同他們多費口舌。
到西境邊界時,已是人定,沐寧輕車熟路地找了家客棧住下。不管明哲打的是什么主意,護衛(wèi)也好,反正不用自己為著時不時找來的刺客費心。
沐寧推開了窗,她來過冥界很多次,卻沒有一次這么安心地呆著。望著窗外,此地冷清得很,因是靠著西境蠻夷之地,時不時會有惡鬼騷擾,居民們都盡量不出門。
天漸漸暗了下來,空中已顯現(xiàn)出了一道道綠光。看來今日是個好日子,天時,地利,就是差了一絲人和。沐寧掌中閃出一道藍光,拂過自己的雙眼,便找到了肖敬一眾的位置。
此刻,他們正一點不害臊地站在別人家的屋頂,便是正對著沐寧這家客棧的人家。
沐寧略感無奈,盡職盡責(zé),可敬可嘆,隨即關(guān)了窗。
“將軍,燈都熄了,還盯著么?”一個黑衣人問道。
肖敬狠狠地抹了他一眼:“君上命我等維護沐姑娘周全,爾等卻盡想著偷懶?”
“您就別哄我們,君上每次這樣說,不都是要我們看人的么?”另一黑衣人道。
肖敬皺了眉,沉思一陣:“君上待沐姑娘,是不同的?!?p> “您的意思是說……君上他……”黑衣人門面面相覷:“可君上不是早就同龍族的郡主定了親?”
“混賬!”肖敬罵道:“敢嚼君上的舌根,是不想活了嗎?”
嘴上雖這樣罵道,心里卻想,君上對沐姑娘必是不同的,說不定將來納為妃子也未必。只是……像沐寧一般的人,會甘愿一生被困宮闕嗎?像她那樣的人……
冥界,八百里黃泉,一道白色的身影閃過。
“誒,兄弟,你方才看到了嗎?”
“看到什么,你眼花了吧,走了走了,該換班了?!?p> 沐寧躲在山壁后頭,屏著呼吸,目送兩名陰兵離開。方才在客棧隨手捏了個傀儡出來,混淆那群影衛(wèi)的視線,沐寧便急著趕到了八百里黃泉。
夜里鬼街正熱鬧,只有此時,才能輕而易舉地混進來。
種植在冥界深處的曼殊沙華,并非什么稀罕物件,要去摘上一朵,并非難事,只有一件事,很是棘手,冥界上至老閻羅,下至往生小鬼,都沒有呼吸,她一活生生的鳳凰,本就憋不了多長時間。
“小姑娘……”河中響起了一陣響聲:“你是要渡河嗎?”
沐寧回首一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檠著一方小舟,正向她游過來。河,自是要渡的,只是……
“老人家,我沒有陰幣?!便鍖幪拐\道。
“哈哈哈……”老人大笑:“老夫渡河,從不收錢財?!?p> “這……”
“老夫是此地的擺渡人,一年只渡一回,一舟只載一位有緣人?!?p> 沐寧感嘆,這是撞了大運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卻還是上了船,大不了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溜掉便是。
望著綠油油的河水,沐寧不禁感嘆,這冥界真是對綠情有獨鐘啊……
“姑娘,這便是忘川?!崩先碎阎鴺?,見沐寧盯著河水,便解釋道。
沐寧一笑:“素聞忘川下藏著無數(shù)亡靈,今日一見,果然。”
老人笑道:“姑娘且小心些,里面的亡魂可不是善茬?!?p> “何解?”沐寧有些奇怪。
“忘川,直通神界溟河,且河水湍急。近年狐鳳兩族打得熱鬧,碎尸多順著河畔,漂進了忘川?!崩先说?。
沐寧心里咯噔一響,不禁用手顫顫巍巍地去碰那忘川的水,不想,手卻燃了起來。這得是融進了多少鳳凰的血液啊?只是輕輕一碰,便有了反應(yīng)。
“姑娘”老人輕喚:“前方便離了黃泉,上了岸,便真正入了冥界的地界了?!?p> 沐寧望去,冥界的碼頭,卻不似魔界那般熱鬧,因河畔上盤旋著厲鬼,岸上連一只小鬼也沒有。
“生死有命,老夫只能送姑娘至此了,姑娘保重?!?p> 言罷,沐寧不知如何上了岸,再回首望那擺渡人,卻是連船帶人,一起不見了蹤影。
眼見兩只厲鬼便要張開血盆大口,向她奔來,她立即念了個瞬行咒,匆忙離了岸。
本就人生地不熟的,這一走倒好,把自己帶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屋子外面。
“沐寧!”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個聲音。
沐寧皺了皺眉,怎的這里還有人認識她不成?
“這里這里!”
沐寧尋著聲音的方向探去,卻見一顆缺心眼的頭,從一角的窗邊露了出來。
“字彥?好巧??!”沐寧笑道。
“不巧不巧”字彥嬉皮笑臉地道:“是我施了個咒,將你找來的?!?p> 沐寧今日來冥界,沒戴幃帽,是以一個滿是嘲笑的面孔直戳戳地遞了過去。
“你以為,是誰讓船家到岸上接你的?你剛?cè)朦S泉,我便聞到你的氣味了。”字彥道。
沐寧走到窗邊,走近些她才發(fā)現(xiàn),這窗戶上,和門上都被人下了結(jié)界。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你這鼻子靈的,直逼神界鳳族一脈啊。說吧,找我做甚?”
“嘿嘿……”字彥傻笑著:“勞駕,救我出去?!?p> “你被關(guān)起來了嗎?”沐寧上下打量著他。
字彥一怒:“你沒看出老子正水深火熱著嗎?”
沐寧看著他一身黑色綢緞,窗邊的桌上還放著三兩糕點:“恕在下眼拙,實在瞧不出您這一臉紅潤,是如何水深火熱的?!?p> “誒呀……”字彥支支吾吾地道:“我老子知道我同你在三重天打架,一怒將我關(guān)了起來?!?p> 沐寧呵呵一笑:“你不提醒我還好,你這一提醒我便更不能放你出去了,萬一你又同我打起來怎么辦?
說罷,便要走。
字彥連忙道:“別別別,您就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救我出去吧,我保證不給你惹麻煩!”
沐寧挑了挑眉。
字彥又道:“不光不給你惹麻煩,我給你引路。你頭回來冥界,缺個向?qū)Р皇???p> 沐寧沖他笑了笑,不再廢話,隨即騰空而起,飛到了屋頂。字彥連忙尋著響聲的方向,不久,房頂上被人敲出了一個洞。
沐寧吊了根繩子下來:“自己爬出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