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木蛇,不僅僅是一根木頭棒子雕刻的,是每節(jié)用細(xì)細(xì)的小木軸相連,每一節(jié)還用稀罕的錦緞包裹裝飾,一手平端著蛇尾不用晃,蛇頭蛇身就會左右“探尋”,蛇眼還反光,還有蛇信子,當(dāng)真是活靈活現(xiàn)。
這是暫在學(xué)堂的小杜親手做的,學(xué)堂里別的學(xué)生看了無不眼饞,甚至有人要出高價錢把它買下來。
這時,學(xué)堂的衛(wèi)先生抱著一個孩子進來了,那孩子一見就要,可小杜不答應(yīng),那孩子又哭又鬧非要不可,衛(wèi)先生怎么哄怎么勸都沒用。
后來鬧的動靜太大了,孩子的父母來了,想跟小杜買,不惜銀兩,可小杜說什么也搖頭不給。
衛(wèi)先生在一旁也一個勁地勸,因為小杜比較倔強,只好去勸那孩子的父母。
“您二位看,這里畢竟是學(xué)堂,馬上就要上課了。這事以后再說行嗎?您二位先帶小公子回去如何?改日,衛(wèi)某定登門給您二位賠罪去?!?p> 許父許母自持身份,只好抱著又哭又鬧又蹬又踹還喊著要的孩子走了,那哭聲走出老遠(yuǎn)都還能聽著,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孩子遭了多大罪似的。
轉(zhuǎn)天放學(xué)的時候,衛(wèi)先生單獨把小杜叫到一邊聊天。
“學(xué)堂最近要考試了,學(xué)習(xí)可要刻苦些知道嗎?”“嗯,我知道了衛(wèi)先生?!薄翱蓜e因為做什么手工活兒把學(xué)業(yè)給耽誤了。”“衛(wèi)先生您放心吧,學(xué)生自應(yīng)該以學(xué)為主?!薄皻G,說真的,那條木蛇真是你親手做的嗎?”“是呀,是小趣居的全老師教我做的,那條木蛇我足足做了一個月才做好的?!薄凹热挥心敲春玫氖炙?,我倒是知道一個好機會。京城正在辦少年手工競技,我想以你的木蛇一定可以在競技中脫穎而出的,也省得許家那孩子總惦記著。怎么樣?”“好呀,那怎么報名呢?”“這不用麻煩你,我?guī)湍銏缶褪橇恕V灰惆褏①愖髌方唤o我就行,記著明天把木蛇帶過來?!薄昂玫模l(wèi)先生明天見?!薄懊魈煲?,千萬別忘了喲。”
這天的第一堂課是司先生的,他是學(xué)堂里最厲害的教書先生,上他的課幾乎沒有學(xué)生敢有丁點的不老實,而且聽說他最近在鬧痔瘡,學(xué)生們更是提心吊膽。
“小杜,不好好聽講你在干什么!”“沒……沒干什么?!薄皼]干什么你的手老往桌子底下去干什么?”“真沒干什么。”“手里什么東西?拿出來!”“真沒什么,它就是……就是……我想把它放好了。欸!您別搶!”“拿出來!”
“啪”,“喀嚓”,木蛇四分五裂撒了一地。
小杜登時傷心大哭起來。
“憋回去!你再哭看我打不死你的。把地上這堆破爛兒掃嘍。放學(xué)后不準(zhǔn)走,把學(xué)堂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再走。哼,我看誰再敢?!?p> 下課了,衛(wèi)先生來找小杜討木蛇,一聽被司先生給弄壞了大為震怒,道:“這個司先生也太蠻橫了!平白無故竟然弄壞學(xué)生的東西!那競技的事怎么辦?小杜你趕快再做一條吧。我跟人家好好說說,晚幾天應(yīng)該可以的。”
“可木蛇……木蛇上的錦緞是……是……”小杜在抽泣,可衛(wèi)先生等不及了。
“是什么呀?”“是外國的,我再也找不到啦。哇……我再也找不到啦。嗚嗚……”
小杜又是傷心地哭了好一通。
沒多久,衛(wèi)先生和司先生因為一點小事在學(xué)堂里大吵不休,大先生來勸都沒有,二人惱羞成怒后各自把本來互相隱晦的對方丑事給抖摟出來了。
原來,衛(wèi)先生就是當(dāng)初在南京寫珍齋因為幫和事佬寫《一帆詠》挑撥“工農(nóng)商學(xué)兵”和“車船店腳衙”,而后蹲了監(jiān)牢的衛(wèi)大醒,再后來跑到這里做起了教書先生。
司先生就是當(dāng)初抓他的捕快,司寶,后來因為打罵人犯過分,南京知府衙門不要他了。
雙方本來各自隱晦起以前的事情絕口不提,結(jié)果今天吐露出來了,學(xué)堂立刻不要他們教學(xué)生了。
當(dāng)天半夜,許地裔安睡。
他房間里的奶媽、看媽、跟媽、哄媽也睡熟了,她們是累了,這個許家的小少爺太不好伺候了。
許地裔睡著睡著,忽然一睜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他以前玩爛弄壞的玩具好像全出現(xiàn)在自己的床上,而且好像全瞪著自己看。
“小主人,你什么時候才學(xué)會手下留情呀?”一個開了線掉出不少填充物的長毛玩具熊竟然開口道,“我被你折騰得太慘了。”
“是呀?!币粋€胳膊和腿都快離開身子的布娃娃道,“他哪是在玩咱們呀?分明是在拆咱們呀?!?p> “嗒嗒嗒”,一個活動的小木馬一瘸一拐地走到許地裔的面前道:“而且他還沒事就把我們?nèi)又鎯嚎持鎯骸!?p> “還亂砸呢?!币粋€傷痕累累的小泥偶一歪一扭地走過來道,“你當(dāng)我們是什么?小沙包嗎?可真正的小沙包你從來不玩兒?!?p> “還有呢?!币恢粷M身咬痕的小皮鴨子道,“他還喜歡用牙咬我們。我就不明白了,我有那么好的味道嗎?咬我是能咬出糖山藥味兒嗎?”
“不光用牙咬,還用腳踩呢?!币粋€身子都癟了的小傀儡道,“有時也用踢的。是不是嫌踢皮球不過癮呀?”
在它們幾個的帶頭下,其它被許地裔傷害至深的玩具也你一嘴他一嘴地開始訴起苦來,到最后群情憤慨,讓許地裔以為它們馬上就要群起而攻之似的。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們原諒我。”許地裔這時想起了以前這些玩具們陪他度過的愉快美好時光,現(xiàn)在真的感覺到懊悔了,“你們是我的朋友,我不該那么對朋友。以后我有了兒子也不會讓他那么做,以后我兒子有了兒子也不會讓他那么做?!?p> 說完,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看來小主人真的知道錯了?!薄霸蹅兇蠹揖驮徦脝??”“小主人,以后要再有玩具玩兒,可要倍加愛護喲。”“那我們就走嘍?!薄捌鋵嵨覀冞€是挺喜歡以前咱們快快樂樂一起玩兒的日子?!薄靶≈魅?,我們真的走嘍,要記得我們喲?!薄霸僖姡≈魅??!薄拔覀冏吡??!薄霸僖妵D。”
許地裔揮著手哭了,不是平時孩子氣的哭喊,而是像一個與好友分別的大人一樣流下了眼淚,這個時候他似乎長大了許多。
這天的晚上,許地裔熟睡,懷里抱著心愛的木蛇,就是小杜親手做的那條。
他的父親,一身福相的許員外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兒子,自從地裔跟自己說了那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夢”以后,這條木蛇就莫名到了自己兒子的手里,而這條木蛇明明已經(jīng)被司寶給扯爛了,可地裔懷里的這條與那天自己和妻子看到的分明就是同一條。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會不會是“江南娃娃”的老大?可她們一直喜歡用布娃娃,沒聽說過他們改用木頭的了。難道說是她們又出什么新規(guī)矩了?
這會兒,許夫人走了進來給自己的丈夫披了件衣服。
“還在想這條木蛇的事呢?”“還有那個夢?!薄拔矣X得最近咱們的兒子懂事了許多?!薄班?,那倒是,可就怕……”“要不去禱告禱告?”“可該拜哪路神靈呢?”“去祖先堂禱告吧,祖先怎么也會保佑他們的子嗣的。”“欸,對,我現(xiàn)在就去。”
許員外當(dāng)晚準(zhǔn)備一番,在祖先堂里足足禱告了一個時辰才抬起頭來,看到在上面幾排中許藥師的靈牌心里一動。
莫非是雷峰塔里的……
當(dāng)夜晚間,許員外徹夜未眠。
轉(zhuǎn)天,有小趣居的全喜智全居主求見。
小趣居?聽說過,可那不是在蘭州嗎?大老遠(yuǎn)地跑到洛陽就為了見我?我跟全居主可是素不相識呀?算了,既然人家都來了,見一見又何妨呢?許員外疑竇重重地心忖到。
二人見面禮畢,而后自還要客套客套。
“……不知全居主這次大駕光臨寒舍是有何貴干呀?”“為員外解憂?!薄芭??”“我就從賢伉儷那次離開學(xué)堂后講起。那個衛(wèi)大醒跟小杜說要拿木蛇去參加什么競技,其實呢,就是想把那木蛇給令郎送來。學(xué)堂里有位女先生,衛(wèi)大醒一直憨皮賴臉地纏著人家,事后他跟那位女先生大言不慚地夸夸其談讓小杜給聽到了,說之所以當(dāng)時沒有把木蛇給令郎要過來是因為想吊吊孩子的胃口再送過去,那樣落下的人情大,根本沒什么競技,到時就跟小杜說木蛇讓人家給弄丟了就是了。小杜聽見了立刻心生一個‘丟卒保車’的計策?!薄皝G卒保車?”“對。回到家又趕快做了一條木蛇,草草做成,但力求能魚目混珠,而且當(dāng)真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后來司寶對木蛇做了什么想必員外您已經(jīng)知道了?!薄澳钦嬲哪旧吣??”“既然員外的小公子喜歡,在下也就成人之美,勸小徒把木蛇送給令郎,但小杜擔(dān)心令郎會不愛惜,他親眼見到過令郎毀壞玩具的情景,那木蛇上的錦緞就是從令郎弄壞的外國昂貴玩具上取下來的。遂在下就和小徒收集令郎的舊壞玩具,把它們弄成長線傀儡,演了一場大戲給令郎看?!薄澳撬膫€老媽子呢?她們?yōu)槭裁礇]有醒呢?”“嘿嘿,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也了?!薄澳侨缓竽??”“然后令郎就擁有了自己珍愛的木蛇玩具了?!?p> 聽到這里許員外心情松了松,別的沒說。
“員外是在怪在下嗎?”全喜智問到。
許員外過了一會兒才言道:“地裔事后倒是變得成熟了?!?p> “在下聽說令郎自幼患有心疾,最后好不容易才治好的,是嗎?”“不假。”“所以員外您才會那么疼愛令郎的,對嗎?”“也不全是,主要還是與發(fā)妻情深意切。我們雖然不是患難夫妻,但我們許氏夫婦的情意不比那患難見的真情缺些什么?!薄暗蹛劭傇撚袀€度呀,也許這話在下不當(dāng)講?!薄叭又鞑槐厝绱?。確實,我對獨子地裔是太溺愛了,甚至都快有些個不成樣子了,但我就是想讓我的兒子幸福?!薄靶腋?刹灰欢ㄊ窃诿酃迌豪?,一味地吃甜的東西,有朝一日猛嘗一點兒苦頭兒,那苦就是成倍的。反過來,那甜也是成倍的。不吃苦,怎么會有甜呢?”“苦?甜?”“要是沒說錯的話,員外是在西北上的學(xué)堂吧?我勸員外把孩子交給尤雷銳尤老師,我相信他會讓令郎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甜的。告辭?!?p> 烏云密布,眼見著就要來一場暴風(fēng)雨了,但是許員外站在自家院里的湖旁卻似沒感覺到一般。
“他的心好像不靜?!毙⌒菉A著一把傘道……
就在天氣變化的勢頭將起的時候,許員外被打過來的一把上好雨傘給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