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樓坐了一整天，眼睜睜看著霾生吞活剝了紅色。
偌大一個山谷里，遠(yuǎn)處的山和近處的樹都變成了土偶，若是伸手摸一把，或許還能抓出一抔煙灰。黃土和塵埃明明都是固體，卻像水一樣奔涌在天和地之間，把朗朗乾坤攪和成一大灘泥沼，渾濁得難分彼此。起初，那面紅旗還是混沌中唯一佇立不倒的光亮，在煙斜霧橫里站出了“我自巋然不動”的氣概。
霾更濃了。先是徹底蓋住了遠(yuǎn)山，然后遮蔽了近前的車流。我偶爾聽到車輛尖銳的鳴笛，才發(fā)覺原來鋼鐵和橡膠也會因為迷失方向而哀鳴。高高的樹伸出長長的樹枝，在霧霾里延展，并不算細(xì)的枝干被拉成一道縫、一道影，拉成灰色幕布上四散的褶皺與支離的罅隙。
大概又過了幾個小時，窗外那層灰蒙蒙又濃了幾分，幾乎要徹底遮掉風(fēng)里招搖的紅旗。
我想紅色不愿意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目所能及之處，只有陰郁、枯燥和煩悶。它太熱烈，太浪漫，太純粹，就像它在千萬年前第一次被人們感知時那樣，在無處不在的火光里盡情手舞足蹈。這么久過去，紅色沒有變過，或許它從誕生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刻起，就肩負(fù)著義無反顧的使命——它要跳動，要活躍，要在詩意的決絕里反抗一切無趣與煩冗的侵襲。
可是這么久了，人們變了。人們變得和普羅米修斯那個時候不同，沒有誰會樂意為了獲得紅色而遭受痛苦的刑罰。他們的祖輩曾經(jīng)確實和紅色站得很近，但現(xiàn)在的他們卻站在了黑暗的一邊。
為什么？或許是因為紅色不再珍貴。神話故事里說，燧人氏歷經(jīng)千辛萬苦取得了火種，于是華夏的先民有了驅(qū)散猛獸與邪惡的投槍匕首。那時候，紅色是熊熊燃燒的烈焰，是光明派到長夜中的使節(jié)。它太稀有也太高貴，讓人們寧可被灼傷也要張開雙臂去擁抱?？墒乾F(xiàn)在，誰都會用火，誰家都通電，誰都擁有紅色。人們習(xí)慣了充斥著它的生活，想要更多的東西。所以越來越多人喜新厭舊，他們覺得黑暗比明亮更委婉含蓄，而且前者似乎還更加神秘、更加有趣。
空氣污染指數(shù)太過冰冷，以至于人們很快就會麻木，畢竟多少個“爆表”也改變不了人需要呼吸這個現(xiàn)實。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數(shù)不清有多少的土地就這樣罩在霾的陰影下。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紅色就會像這幾面旗子一樣，一點點被吞噬，一點點被玷污，一點點被陌生異化，一點點消失在永恒里。
紅色不會想到的是，在勇烈地與黑暗抗?fàn)幊汕先f個春秋輪回之后，它終究會輸給助紂為虐的人類。
窗外的天黑下去，黃色的燈亮起來。我想起前陣子碰到的一對父女。小女孩估計才七八歲，她對她的爸爸說：“我們的英語老師說，美國比中國厲害。美國能看得到藍(lán)天，中國現(xiàn)在還看不到?！?p> 我沒有聽清那個爸爸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