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百無一用是書生(一)
經(jīng)歷昨夜之事,蒂蓮又是半夜未眠,翌日快到晌午時分,江歌便跑到西廂,嚷著要蒂蓮帶他去‘食客歡’。
他如今已有九歲,今年起盛華公主便不再將他送進宮,在府中請了西席專門授課,因著他昨日染了風寒,今日便放了他一日假。
蒂蓮被他纏的沒法子,又想起的確許久未帶他出過門,便應(yīng)承下來。
二人到主屋與盛華公主辭別,便相攜出了‘松園’。
江歌如今大了,已經(jīng)知道注意自己的言行儀態(tài),今日便是興奮的眉飛色舞,也沒有拽著蒂蓮的袖子說個不停,只是偶爾念叨幾個‘食客歡’的菜名,說今日就吃這幾道。
蒂蓮含笑聽著,自然都依他。
二人到了府門前的敞庭,馬車正停在那兒,蒂蓮扶著江歌先上去,便聽劉君塵的聲音自府門處傳來。
“姑娘,三公子,可是要出府?”
蒂蓮回頭,便見劉君塵自府外進來,身旁的人正是一襲簡素青衫的宋晟岳。
見是蒂蓮,宋晟岳拱手垂目做了一偮,“見過江小姐?!?,又對著車內(nèi)的江歌道了聲,”三公子?!?p> 蒂蓮淺笑頜首,便聽趴在車窗上探著頭看的江歌疑問道,“劉先生,這是何人?“
劉君塵聞言恭敬回道,“三公子,這位是宋公子,日后便借住在我們府上?!?p> 江歌眉心輕蹙,不解道,“何時的事情,我為何不知道?!?p> 蒂蓮失笑,“昨日入住的,你那時還病著?!?p> 江歌聞言一臉了悟的點點頭,打量著宋晟岳沒有再出聲。
蒂蓮便看向劉君塵問道,“這樣早,劉先生帶著宋公子去了何處?”
劉君塵連忙回話,“今日一早‘寶玉齋’入了一批鎏金頭面,屬下前去看了看,回來時正巧遇見宋公子從書坊出來,便一同回來了。”
月眸一動,蒂蓮看向宋晟岳道,“府中授課的‘軒博園’有許多書,其中有些還有爹爹的批注,公子若是有所需可先到那里尋上一尋,若是沒有公子需要的書,再到城中書坊去看吧?!?p> 她這話,無疑是給了宋晟岳自由出入府中書樓的權(quán)利,宋晟岳自然感激不盡,當即躬身一禮,“謝過江小姐。”
淡淡一笑,蒂蓮不再多言,扶著劉君塵的手上了馬車。
劉君塵連忙問道,“姑娘要去哪里,屬下一會子便尋過去?!?p> “歌兒要吃‘食客歡’的菜肴,劉先生處理完事情,再慢慢過來吧?!?p> 劉君塵應(yīng)聲,看著馬車駛出西側(cè)門,轉(zhuǎn)身與宋晟岳道,“公子請,屬下帶公子前往‘軒博園’看看?!?p> 收回視線,宋晟岳頜首以禮,“有勞劉先生?!?p> 二人并肩前行,便聽宋晟岳疑惑道,“我聽人稱贊江丞相清正廉潔,左相府還有‘寶玉齋’這樣的產(chǎn)業(yè)?”
劉君塵聞言側(cè)頭看他一眼,失笑道,“難道擁有私產(chǎn)便不是‘清正廉潔’了?”
宋晟岳神色一肅,賠禮道,“子岳并非此意...?!?p> 劉君塵并未放在心上,隨意笑道,“‘寶玉齋’并非相府的私產(chǎn),而是我家姑娘的產(chǎn)業(yè)?!?p> 面露迷茫,宋晟岳道,“這有什么差異嗎?”
劉君塵笑,“自然不同,既然是姑娘的私產(chǎn),自然與相爺無關(guān),相爺也從來不會過問姑娘的事情。”
神色詫異,少頃宋晟岳抿唇蹙眉,“堂堂左相千金,本是金枝玉葉安享榮華便可,何以要冒著被人非議的風險做這些商賈所為之事,豈不是有礙清譽?”
聽他這樣說,劉君塵亦很詫異,側(cè)目打量他一眼,不由面色淡漠下來,“宋公子飽讀詩書乃是賢學之士,讀書人自愈清高,看不起武夫與商賈,但又可曾想過,國家危難之際,是那些武士在沙場上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wèi)國;百姓安居樂業(yè),是因著那些商賈在周旋經(jīng)濟。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吟詩作賦不能用來果腹,揮灑筆墨不能用來溫飽,連妻兒父母都不能養(yǎng)活,還讀書做什么?讀書,就是為了憑著幾分自負,覺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人上之人,光宗耀祖光耀門楣,但是放眼天下讀書人,又有幾個是能入仕為官的?一旦卷入官場紛爭,原先胸中那些為國為家的大志,便全部會磨滅在腐敗中,終有一日,你也會成為為了銀子便可昧心而為的偽君子。又有幾人,是能真正成為左相大人那樣清正廉潔的好官?”,這些話,有些便是使自己動容,甘愿跟隨蒂蓮從商的緣由。
宋晟岳剛開始還羞惱不已,隨后便啞口無言,看著劉君塵陰沉的面色怔愣呆住。
見他如此,劉君塵淺淺一笑,“劉某在宋公子這個年紀時,也是宋公子這樣的心懷和想法,但是經(jīng)歷過了,才能想通透,為商,未必便比為官差。宋公子應(yīng)當知道,宋家祖上經(jīng)歷了那樣的是非,宋公子想要再崛門楣,只是難上加難,何不看開一些,莫要到了那時,才‘悔不當初’?!?,言至此長長一嘆,恢復親切的笑臉,“劉某今日有此一說,不過是因著與宋公子有緣,看到今日的宋公子,便好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其實把心扉放寬闊,不要拘泥與那些死板的書經(jīng)道德中,人這一生,圖的便是自在而為順心愜意,只要自己心性正直問心無愧,其實做什么都憑著自己的喜好,不要因為必須要那么做就一定要那么做,而要因為想做才去做?!?p> 宋晟岳一臉迷惑動容,“想做才去做?”
劉君塵頜首,推開‘軒博園’的門,引他入內(nèi),這棟兩層樓閣本是府上授學之所,江歌如今便在這里習書。
步到東墻下并排的四架書柜前,劉君塵點了點堆疊眾多排列整齊的書,對宋晟岳笑道,“你看,這些書是左相大人閑暇時翻閱,這里所有的書都有他的批注,我家姑娘便喜歡呆在這里,所有的書她也看過,每一本上在左相大人批注的地方,姑娘也寫下了批注。”,言至此劉君塵自信一笑,對宋晟岳道,“等宋公子都看過那些批注,想來你便會改變要為官入仕的想法了?!?p> 目視劉君塵離去,宋晟岳蹙眉看著面前這堆列的滿滿當當?shù)臅?,踱步上前,神情猶豫不決,終究選了一本《前朝列傳》。
這本書記載了先皇時期朝堂之上多次君臣會議,撰述者便是前任左相,蒂蓮的祖父。
規(guī)制整齊的書本之上,每一頁都有墨色與朱筆兩種批注,墨筆的批注針對每一個帝王的話,言辭間隱晦的點名了先皇說這句話的用意與心思,若是要得帝王重信,便要做到不言明卻能懂得帝王心思,江丞相看來便深蘊其道。
宋晟岳頜首點頭滿臉敬佩,緊接著看向那朱筆纖秀的小篆草體,不由面色呆怔啞然。
這一篇描述的是先皇時期,晉江堤壩因大雨崩塌而生澇災(zāi)殃及五城百姓顆粒無收,當時的縉鄉(xiāng)侯千里入京上折子懇請先皇免去那五城的賦稅三年;先皇道為重建堤壩和撥發(fā)賑災(zāi)銀兩戶部已撥下百萬兩銀子,賦稅不可免,否則祖制一違,難震朝綱。眾臣深以為然,縉鄉(xiāng)侯堅持懇請先皇批準,當時的戶部尚書陳大人便陰陽怪氣的將縉鄉(xiāng)侯嘲諷了一番,最后卻是云侯站了出來,愿意捐獻五十萬兩充歸國庫,懇請先皇批準免去五城賦稅,左相復議愿捐獻十萬兩充歸國庫,后有幾位大臣陸續(xù)復議,最后先皇還是批準了縉鄉(xiāng)侯的折子,并罷免了戶部尚書陳大人。
江洛修的批注內(nèi)寫道,‘先皇仁厚憐民,初駁免稅只為試臣,云侯大義,陳官雞腸?!?,這幾句精簡深沉,點中此次朝會的核心人物心性品行。
然旁邊蒂蓮的朱筆批注卻是令人啞然卻無從辯駁,‘百萬賑災(zāi)后國庫空虛,先皇急于充實固駁回免稅,云侯富可敵國猜透帝心,祖父睿智為先帝鋪下臺階,先帝順意,豐收銀兩,允奏并罷免戶部尚書,只為維護帝王仁愛美名?!?p> 她的批注很犀利,精簡成一句話就是,‘先皇缺錢,免了賦稅囊中羞澀’。
宋晟岳看的哭笑不得,嘆口氣搖搖頭,翻了一篇繼續(xù)看,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越看越無語,自己都開始懷疑是自己的思維有異。
看來看去一本書看完,只覺得自她的批注間便可看出此女心靈睿智奇思妙想,敢言人所不敢,言語間隨意淡泊,好似將這人世都看的通透,竟然有些艷羨她這份自我與灑脫。
江洛修跨進‘軒博園’的門時,便看到宋晟岳捧著書一臉沉思,不由出聲道,“看的何書?”
乍聽江洛修的聲音,宋晟岳一驚回頭,見左相徐步而入,便雙手將書奉給他,神情敬慕道,“此書中左相大人的批注乃是精睿之語,子岳深以受教?!?p> 江洛修聞言,垂目翻了翻,隨即面上難掩笑意與感嘆,“蓮兒的批注,你可看了?”
宋晟岳薄唇微抿,輕輕頜首。
見他這樣的表情,江洛修便低笑搖頭,抬手將書放回去,聲線溫和難掩溺愛,“那個丫頭是顆七竅玲瓏心,素來敢言敢為隨心所欲,也不曾怕冒了大不諱,這些書上的批注你看過便罷,不要說給外人聽?!?p> 初次見到不茍言笑威嚴冷肅的左相大人露出這樣的神情,宋晟岳著實詫異,隨即便了悟,京城人皆言‘左相愛女成癡’,可見所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