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星期天早晨,艾絲美拉達就要埃利克陪她去逛公園。
他穿好晨禮服,半長的棕發(fā)梳理整齊之后也泛出些許光澤。要是能有個鼻子的話,現(xiàn)在看起來應(yīng)該會有幾分李斯特的味道。
“你就當(dāng)自己是斯堪的納維亞的王子,不想讓臣民們知道自己跟個卑微的吉普賽姑娘戀愛,所以戴著面具。這樣就不會再介意別人的目光啦!”
這個“斯堪的納維亞王子”的戲稱來自他名字的北歐詞源,好像是她給他的新身份一樣,老是被她掛在嘴邊。
于是他真的跟她一起白天出門了。
他身材高大,裝束優(yōu)雅,身邊陪著個紅衣美人,再戴個古怪的面具,自然引來不少路人異樣的注視。
但是她一路堅定握著他的手,碰見熟人也坦然微笑打招呼,弄得對方反而尷尬,懷疑自己是不是撞破了某個大人物跟女舞蹈演員的私情。
公園里游客絡(luò)繹不絕,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在草坪上踢球玩兒,一不小心,球順著開滿虞美人的山坡滾下來,剛好落在埃利克腳邊。
“媽媽!”小男孩叫起來,一個斜撐陽傘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坡頂。
艾絲美拉達用手肘頂了頂埃利克,沖他使了個眼色。
他笑了笑,俯身撿起球,兩三步跨上山坡,把球遞給孩子。
孩子好像根本沒注意到那副面具,露出特別可愛的笑容,很乖地說:
“謝謝您!”
母親有點驚奇地看著那副面具,露出友好的微笑,說了句謝謝。
有種微妙的快樂在心底蕩漾開來,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
“卡米爾,快來看,這里的睡蓮開得真美??!”
山坡下的池塘邊,年輕的丈夫在喊妻子。
“寶貝,我們?nèi)タ窗职之嫯??!?p> 那個叫卡米爾的可愛女人抱起孩子,沖他們微笑點頭致意,走下山坡。
妻子跟孩子都打扮得非常體面,丈夫卻穿著洗得褪了色的舊外套,而那種整潔看來也維持不了多久,因為他正在對著睡蓮揮毫作畫,鼻尖都沁出細(xì)細(xì)的汗珠。
忽然他覺得天氣陰涼下來,抬頭一看,是妻子把陽傘遮在他頭上。
兩人相視而笑,他把妻子的手牽過來搭在自己肩頭,繼續(xù)畫畫。
埃利克和艾絲美拉達十指交扣,遠遠看著這溫馨的畫面。
他撫弄著她的無名指,那光潔的肌膚上空蕩蕩的,他渴望在上面戴上一枚戒指,再印上一千個吻。
第二天她去劇院之后,他逛遍了全巴黎的珠寶店,最終選了一枚祖母綠戒指。“艾絲美拉達”這個名字就是祖母綠的意思,她就是他的絕世珍寶。濃艷純正通透的翠綠,配她的紅裙應(yīng)該很美。
他要給她一個全世界最浪漫的求婚,還有瑪?shù)氯R娜大教堂的婚禮,意大利的蜜月旅行……
他要給她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出趟遠門,去北方港口勒阿弗爾。
艾絲美拉達注意到他拿著一封秘魯拍來的電報。
“你想要我給你帶什么禮物?”
“我只要你平安回來?!彼郎厝岬貛退砗妙I(lǐng)結(jié),抬頭看他的眼睛,
“這是一個妻子對丈夫,唯一的要求。”
他低下頭輕吻她的前額。
“但這份禮物你一定會喜歡?!彼蜷_抽屜,從里面拿出一份文件。
紙張厚實挺括,上面兩行繁復(fù)的花體大字印著“巴黎大學(xué)”和“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下面兩行小字印著“旁聽生資格”和“艾絲美拉達.阿瑪亞”。
“拿著它,你想聽什么課都可以。”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搞來這個的。當(dāng)時的大學(xué)不向女性開放,女孩最多只能上教會女校,或者待在家里由家庭教師教導(dǎo)。
他沒有說什么甜言蜜語,但他用行動證明自己愿意給她最廣闊的天宇和自由。
艾絲美拉達穿著男裝,頭發(fā)扎成低馬尾,走在巴黎大學(xué)籠著細(xì)雨的青翠林蔭道上,路過的大學(xué)生們對她注目而視,竊竊私議,而她高興得只想跳舞。
黑皮鞋在石板路上邊走邊敲出一串串歡快的節(jié)拍。
不知不覺地,有學(xué)生拿著曼陀鈴加入了她的節(jié)拍,然后又來了小提琴和吉他。越來越多學(xué)生圍攏過來,情不自禁為她擊掌應(yīng)和。
雖然他們并不懂得弗拉門戈的音樂,但有些東西是青春自帶的。
吉他的琴聲在雨中光芒閃閃。她在跳舞的間隙環(huán)顧四周,終于鎖定了目標(biāo)。
那是個年輕清秀的大學(xué)生,抱著吉他坐在草地上,一頭金發(fā)襯著黑色學(xué)生裝,眉宇有種淡淡的憂郁。
“接下來我要挑戰(zhàn)一下即興編舞的難度了!有人會魔笛主題變奏曲嗎?”她擊了兩下掌,大聲說。
如她所愿,吉他立刻跟上三個連續(xù)的主和弦。
在銀光粼粼的海面上,海燕矯健地翻飛,與晶瑩浪花互相追逐嬉戲。
她的衣服和頭發(fā)全都被雨淋濕了,但她從來沒有在街頭跳得這么暢快淋漓過。
掌聲雷動。她優(yōu)雅地一鞠躬,跑過去把那個大學(xué)生拉住。
“我可以請問您尊姓大名嗎?”
白皙的臉孔刷地變得通紅。
“……蒙托雅,拉蒙?蒙托雅?!?p> “蒙托雅先生,您愿意跟我搭檔到巴黎歌劇院表演嗎?”
“我?”
“對,我是巴黎歌劇院的舞蹈家,我叫艾絲美拉達?!?p> “一跳舞我就知道是您了!可是,我晚上有法律選修課……”
“沒關(guān)系,我可以配合您的時間安排。我只想告訴您,您是我見過的最杰出的吉他手之一,要是您愿意跟我搭檔,我會萬分榮幸!”
勒阿弗爾港就沒有巴黎大學(xué)這樣綠意盎然。
天空陰沉沉的,煙囪濃煙滾滾,滿地的煤渣被蒙蒙細(xì)雨變成臟兮兮的泥濘,連街頭樹木的新芽都銹跡斑斑。
“看,那個人好奇怪,大白天的戴面具?!?p> “肯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p> “沒準(zhǔn)是個丑八怪?!?p> 路上的行人依然在對他指指點點。
但那些曾經(jīng)令他如芒在背的竊竊議論現(xiàn)在都變成了風(fēng)吹樹葉般毫無意義的聲響。
他的心已經(jīng)擁有了最堅固也最溫暖的鎧甲。
艾絲美拉達收到他寄回來的信,告訴她事情已有眉目,只是還需要再多點時間。
她一等就等了兩三個月。
沒有落款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從勒阿弗爾、從旅程路上、從蒙特卡羅、從盧森堡寄來,但信中內(nèi)容除了綿綿情意滔滔思念之外,再無其他。
她的靈魂太過珍貴光明,他不愿讓它沾染一絲勾當(dāng)伎倆的陰影。
無論如何,這是最后一次。等這件事完成,他就有權(quán)擁抱那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