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婉的病本已有所好轉(zhuǎn),然而大雨一下,冷氣混著濕氣侵入她肺腑,病便又重幾分,縣太爺整日把河堤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很有幾天沒來灌她藥吃,她便自在吩咐丫頭倒了藥,避了大夫,只日日躺在床上喘氣,病只得是一日日加重了。
她的臉色一度開始變的蒼白,一天勝似一天,她不時的咳嗽,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大,她的臉頰一天連著一天地凹陷下去,眼球越來越突出,那張薄薄的面皮仿佛單只巴在頭骨上,也沒了血肉相隔,叫這張本該清秀的臉越發(fā)可怖。她常撐著床板坐在窗前,直直地盯著眼前的院墻,一會兒,又躺下去。
忽有那么一日,紅暈重新爬上她的臉頰,連嘴唇也漸漸有血色,她自己也有察覺似的。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急,她臉上似乎好了許多,只是仍然大喘氣。她遣了院里的丫頭,單留了我一個。沒了人聲,院子便都暗下來,她開了窗戶,讓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把她的衣服吹緊,這本來是小的尺碼,這時穿在她身上卻仍顯得寬松,衣服被風(fēng)刮得緊貼在她身上,瘦骨嶙峋的軀體這樣顫抖了一下,又是一下。我把窗戶關(guān)上。
她叫我在屋里擺開一張長案,從床底下翻出兩壇酒來,搬上案幾,她吩咐我拿來兩只酒碗,倒?jié)M了,擱在桌上,她從床上掙扎著,要我扶她坐起了,再端起一碗酒水,自己先抿了一口。
“浮生?!彼龁玖宋乙宦?,“來喝酒。”
我頓了一下,輕喚了一聲:“小姐?”
她臉上先染了幾絲緋紅,從酒碗里抬頭,眼里終于含了神采,不再像個死物,她看向我,應(yīng)了一聲:“浮生?!边殖鰝€干巴巴的笑,仰脖將一碗酒灌進(jìn)喉管,她嗆得咳嗽起來,眼淚險些滑出眼眶,她擦擦眼睛,指指空碗,示意我為她倒酒,我頓了頓,又續(xù)了一碗。
她端起碗,喝了一口,道:“浮生,你可知道,這酒叫平靈白,是祭祀神靈用的酒?!?p> 我不吱聲,我喝過許多酒,這酒我自然也嘗過,它原叫作“萍靈白”,因此不懂它的人常以為它是以浮萍釀做,故此命名,實則浮萍原是不能釀酒的,這酒只是米酒,特別的只是用水,用的是無根之水罷了,人以為這酒釀成后,浮起的酒沫恰似河湖上滿溢的浮萍,便在它名字里冠上了“萍”字。
人們傳說,浮萍遍布江河湖海之中,渺小脆弱卻瞧盡了人間百態(tài),是神的使者,有監(jiān)管人間雜事,上白神靈之職,故以此酒祭神。又有人覺得這說法可笑,辯說浮萍無根,隨波而逝,如何當(dāng)?shù)钠鹕耢`使者,便棄了“萍”字,諧音作“平靈白”,但因大米為生活之基本,這酒倒還作祭神之用。
這酒入口淡而無味,后勁卻十足,灌下去暈得人不知東西,常使人醉酒至癲,所以此酒鮮有人喝,倒真只能祭神。但它進(jìn)了我腹里,只能如白水打個轉(zhuǎn),沒什么效用,可我知道有人因它喝癲過,那是許久以前的事,自此那人便不再喝這酒了。
元婉的這一壇,約莫是添了水的,但勁頭仍然不小。她飲了兩碗這樣的酒,臉上便泛起紅潮,眸子里頭有了光彩,像是石頭里注入了魂魄,呼吸也急促起來,她笑著說:“我是一貫想知道做神是怎樣的感覺,如今總算能略嘗味一番。浮生,你說這世上當(dāng)真有神么?”
“可控人命運(yùn)的,可玩弄人命運(yùn)的神?”她苦笑著,連連飲酒。
我不吱聲,又為她續(xù)了一碗,她看著酒碗滿上,臉向我的方向湊了湊,說:“浮生,我把我的事講給你聽。”
我便在她邊上坐下,看著她。
“知道我為什么要講與你聽么?”我不說話,她便自答了,并且牽起嘴角,露出一個仿佛更加燦爛的笑,臉皮更緊地貼近骨骼,便越加像個骷髏。
“因為,我要死了?!彼χf。
該怎樣說好呢?這個故事?元婉把她的故事一點點告訴我。雖然這所有的一切,我都是知道的,我知道每個人,也知道每件事,不過,還是照著元婉說的來講吧。
元婉也曾有些時候萬分幸福,她的父親,母親都是很好的人,寵她,護(hù)她,愛她。靠近一個小鎮(zhèn)子,他們住在邊緣的一所木屋子里,靠著兩三畝地皮,勉強(qiáng)還能度日。她父親名叫寧風(fēng),原先是不會種田的,如今會了,卻也不甚熟練,年成時歉時豐。好在還有她母親。
母親元華本是鎮(zhèn)上殷實人家的小女兒,從來嬌養(yǎng)長大,卻對寧風(fēng)一見鐘情,瞞著家人悄悄下嫁于他,等元家找來,這兩人已經(jīng)拜了天地,生米煮成熟飯,已經(jīng)反悔不得了。這可惱了元家,他們本不喜歡寧風(fēng),寧風(fēng)雖也是個讀書人,可惜他久試不第,平常鄉(xiāng)人都瞧他不起,何況本就殷實富足的元家。只是事已至此,元家也別無他法,只得叫寧風(fēng)入贅,給了他們那幾畝地頭,蓋個屋舍供他們棲身。雖說元家不喜歡他寧風(fēng),可到底還舍不得這個嬌養(yǎng)的女兒受苦,碰上荒年,總也會照料他們?nèi)郑绱说惯€過得去。
不久元華的孩子出生,便是元婉,因著父親入贅的聯(lián)系,她隨了母親姓。元婉家不大富裕,日子過得也只是差強(qiáng)人意,可元婉也算得上是嬌養(yǎng)大的,父母都不舍得叫她做重活,母親教她的是針線女紅這些小姐標(biāo)配的東西,父親則管教她讀書識字,似不把她當(dāng)女兒養(yǎng),鄉(xiāng)里人閑話不斷,她父親倒說:“再是個丫頭,也是要讀書識字的,只要是能斷句念書,便不比讀書的男兒差得多少。”有人笑他胡說,寧風(fēng)把他們?nèi)q了回去。元婉于是懂得許多同齡人不懂的東西
家里困窘,自然不大有什么玩具,瞧元婉盯著人家孩子玩耍發(fā)呆,寧風(fēng)便進(jìn)了山,挑了塊石頭來,花了幾天時間琢成一條石魚給她,元婉愛不釋手。
元華瞧了也訝異,那魚有鱗有鰓,頭尾俱全,算得上栩栩,放在水里,倒真像要活過來似的,她問他:“你如何還會這手藝的?!?p> 寧風(fēng)答說:“這與琢硯無不同,我既會琢硯,這東西便容易了。”他倒是這樣說,手上的傷口著實掛了幾天。
他告訴元婉說:“魚居水中,能順流而行,便不受侵害,你可知么?”
元婉似懂非懂,把這石頭魚放進(jìn)懷里,貼身收藏,時時便拿出來把玩一番。
日子雖苦,食不果腹,元婉仍巴望著這日子一直能過下去,只可惜命運(yùn)從來都愛玩笑,只能讓人徒勞嘆一句無常無常。
有一年的夏天,大雨連綿,雨從立夏開始下,起初斷斷續(xù)續(xù),時候久了,白天,晚上,都聽得見屋頂?shù)耐咂挥甏虻眉表?,“噼里啪啦”沒有停歇。那時元婉只八九歲的光景。
元婉的父母不能下田,但幾天來,他們?nèi)匀磺逶珉x家,并讓元婉關(guān)好門,待在家里。元婉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會亂跑,院子的門有好生鎖好,加上四處都是鄉(xiāng)鄰,自知沒什么銀錢,便也不擔(dān)心有什么匪類了,因此他們放心把元婉留在家。
元婉不知道爹娘出去做什么,但她聽話,她能做的是乖乖待在家里,把臉盆放到漏水的瓦縫底下,等著爹娘回來,等著雨停的時候,再同爹娘下田玩去。
可雨始終沒有停的意思,有時候雨聲漸小,她興奮地跳起來,雨卻又迅猛起來,如此三番,她偶爾竟生出些大雨在替爹娘逗她頑耍的妄想,卻也自己知道胡思亂想。有時她坐在床上,把耳朵貼在墻面上,可以聽見遠(yuǎn)處的,不知哪里,似乎是雨幕中夾雜的細(xì)細(xì)的哭號,嚇得她心顛,她只能鉆進(jìn)被窩里,用被子裹緊自己。
元華和寧風(fēng)回來,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一天二人回家,元華流著眼淚去做飯,存下的米已經(jīng)快盡了,只剩了一些米屑,她收攏過來,熬了三碗稀粥,三個人聚在桌子邊上,慢慢一口口把米湯喝盡,元婉舔舔碗的邊緣,抬頭瞧瞧爹娘,把碗放下。父親眼角帶著淤青,一邊的臉頰泛紅,元婉有點慌亂和害怕,母親把碗收起來,便在廚房不再出來了,父親坐了一會兒,便去廚房看她,元婉悄悄跟過去,看見母親捂著臉,發(fā)出低低的啜泣,父親撫著她的背,低聲和她說些什么,面色陰沉。元婉怕了,她不敢問話,忙奔回去,躺在床上,把眼睛閉攏。
次日一早,寧風(fēng)和元華又出門去了,元婉餓著肚子數(shù)瓦上的雨聲,等到中午,外邊有一聲巨響,雨聲里夾雜著許多很重的腳步聲,她忙坐起來,便瞧見門被強(qiáng)撞開,幾個人逆光站著,元婉被光刺了一下,她摸摸眼睛。
“小婉。”最前面的那個人喊道。
元婉認(rèn)得這個聲音,她眨著眼仔細(xì)看,便笑起來,起身向他懷里撲過去,那人接住了他,“舅舅?!彼?。
元華私自下嫁給寧風(fēng),她的娘家自然是不樂意到這邊來的,只有一個人例外,元華的哥哥元成,他疼妹妹得緊,卻討厭寧風(fēng),妹妹嫁了寧風(fēng),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奈何木已成舟,但他只好順著妹妹出力勸服了元家,并給他們這小地方安居。他時常到這小屋來,跟元華說兩句話,又給元婉塞上兩塊糖,寧風(fēng)這時便自覺回避了。元婉是喜歡這個舅舅的。
只是,這時候元婉撲進(jìn)舅舅懷里,忽的身子一顫,便退了出來,她覺得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她不能解釋緣由,只覺得元成和他身后那幾個人的眼神惹得她渾身發(fā)冷,她看著這幾個人,只覺得慌亂懼怕,她退后兩步,身子撞在床邊上,只得抬頭問元成道:“舅舅,我爹娘呢?”
元成蹲下身來,摸摸她的頭,輕聲說:“你爹娘有些急事,叫舅舅來接你,去舅舅家里住幾天?!?p> 元婉抬頭想看他,可那光線太暗太暗,近在咫尺的距離,她卻看不清他眼里的東西了,只覺得那里面深幽而沒有底,摸不清楚。她聽見屋外的雨仿佛又大起來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砸在屋頂上,她被驚得抬頭去看,只瞧見黑洞洞一片,只剩下瓦縫里漏出的那一點兒光亮,她的眼淚忽的涌出來,好像雨打在她臉上,順著臉頰一滴滴地落,她用袖子抹抹臉。
元成伸手去拉她,擦擦她臉上的淚,聲音有些發(fā)顛:“小婉,我們走吧。”
元婉流著眼淚,低聲啜泣,再問他:“舅舅,我爹娘呢?”
元成似乎嘆了口氣,她能感到一股氣流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他低身把元婉抱起來,元婉伸手去推,沒能推脫,反被他按住手腳,她掙了掙身子,停了下來,只是眼淚仍然不斷地流,問他:“舅舅,我爹娘呢?他們?nèi)ツ睦锪???p> 元成不回答她了,他把她抱起來,向屋外走去,那些跟來的人都打起傘,把他們圍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