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興兒跟隨傅奕晝夜不停地策馬狂奔,胯下這匹矮小的胡馬腳力實在了得,次日天剛蒙蒙亮,兩人便已來到距長安三百里的河中府城外。
傅奕勒住馬,扭頭看了一眼來興兒,見來興兒小臉紅撲撲的,絲毫不顯疲憊,不禁贊道:“你這小公公果然了得,怪不得娘娘會派你來。”
來興兒以往在閑廄院雖時常到城外溜馬,但到離京城這么遠的地方來,他出娘胎來還是頭一回,自咋天突然得了這個差事,他就一直處于極度興奮之中。此時,見傅奕勒住馬停下,便問道:“大人,我們不進城嗎?”
傅奕一揚手中的馬鞭:“你瞧,城門還沒開,咱們在這打個尖兒,吃點兒干糧再進城不遲?!?p> “就依大人”。來興兒清脆地答應(yīng)一聲。
兩人翻身下馬,牽著馬走到護城河邊,邊飲馬,邊坐在一旁吃干糧。就在此時,冷不丁“嗖”地一聲,不知從哪兒飛來一支箭,緊貼著傅奕耳邊擦了過去。
傅奕一驚之下,口中喊了聲“小心”,連忙抓起腰刀,一把將來興兒撲倒在地。兩人葡伏在地,抬起頭看時,只見有十幾個衣衫襤縷的漢子正從不遠處的一片榆樹林里朝著他們沖了過來。
傅奕抽出腰刀,沖來興兒低喝一聲“上馬”,兩人幾乎同時躍起,三步并作兩步奔到馬前,翻身上馬。
那群漢子見二人上馬,為首的一位張弓搭箭,瞄準傅奕又是一箭。傅奕大喝一聲,揮刀磕飛來箭,縱馬迎面沖了上去。來興兒手提馬鞭,也跟著沖了過去。
那群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傅奕馬已到跟前,為首的漢子只覺眼前寒光一閃,手中的弓已斷為兩截,他偌大的身子竟被傅奕憑空拎起,橫擔在馬背上。其余的人見傅奕如此驍勇,都驚呆了,有兩個膽小的竟撒腿落荒跑了。
傅奕上下打量這群人,見他們手中拿的盡是些鎬、鋤之類的農(nóng)具,不像是作慣了打家劫舍營生的強盜,于是厲聲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何要暗算我們?”
馬背上的漢子哼了一聲,破口大罵道:“****先人的,老子沒本事,被你逮住,要殺隨你,問那么多做甚?”說罷竟放聲大哭起來。
來興兒在旁,揮起馬鞭照著那漢子的屁股就是一鞭:“你算什么好漢?打不過就哭啊?!?p> 傅奕久經(jīng)戰(zhàn)陣,是太子從部伍之中擢拔的勇將,可也從未見過這種情形,他身負使命,不想作過多的糾纏,遂用刀逼住漢子,對呆立著的其他人說道:“用箭射我的是他,與別人無關(guān),你們速速散去,否則別怪我刀下無情?!?p> 人群中一位年紀稍長的漢子“撲通”跪倒在地,哀求道:“軍爺您就饒了他吧,我們都是這附近的農(nóng)戶,要不是村里的祖墳被刨,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誰會做這掉腦袋的事呢?!?p> 傅奕冷笑一聲:“祖墳被刨便要濫殺無辜嗎?休要多說,再不走,便都同他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卻都不肯離去。馬背上的漢子嘶聲吼道:“二哥,求他作甚,你們快走吧,今天的事我一人承當?!?p> 傅奕抬頭看看天,見天色已是大亮,料想城門已開,遂掉轉(zhuǎn)馬頭,對眾人說道:“你們既是農(nóng)戶,那就叫保甲出面到城里元帥府要人吧?!闭f罷向來興兒招呼一聲,撇下眾人,帶著那漢子,向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河中府是河?xùn)|道的首府。戰(zhàn)事未開時城中氣象雖無法與三都相比,但也是街衢寬整,百業(yè)興旺。如今由于景云叢的中軍帥府設(shè)在城中,整座城儼然已變?yōu)橐凰筌姞I,傅奕、來興兒在城中縱馬而過,街面上幾乎見不到城中居民的蹤跡。
帥府位于城中央的棋盤街上。兩個人來到帥府門前,有守門的軍士上前盤問,傅奕遞上腰牌,說了句:“奉太子之命,求見副元帥?!被厣硪话褜ⅠR背上的漢子拎下來,輕輕放在地上。來興兒頭一回到軍營,見這帥府同普通衙門相比,除了門前多了幾個守門的軍士外,并無不同,甚覺無趣,便俯身逗那漢子道:“待會兒見了將軍,請大人替你求求情,留在這里做一名士卒,怎樣?”
那漢子手腳被縛,躺在臺階下,聽來興如此說,不禁火從心頭生,破口大罵道:“小雜種,有本事你就殺了老子,爺斷不做這賊兵。”
來興兒一腳踩在漢子臉上,呸了一口,道:“小爺有意救你,你卻這樣不識好歹,待會兒挨宰時,可別再抹眼淚?!?p> 傅奕聽兩人斗嘴使狠,甚覺好笑,遂對守門的軍士說道:“煩請幾位暫將這人押下,待我見過副元帥后再做區(qū)處?!?p> 正說著,從院內(nèi)走出一個校尉,沖著傅奕一抱拳:“大人,副元帥有請。”
傅奕、來興兒跟隨那名校尉走進帥府正堂時,二人都是一怔,只見堂中帥案后端坐著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人,渾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臉倦容。傅奕緊走幾步,上前叉手施禮:“太子左衛(wèi)率傅奕參見副元帥。”
景云叢沖傅奕擺了擺手,目光移向來興兒:“將軍一路辛苦,這位是?”
“回副元帥,這位是景嬪娘娘跟前的來公公。”
景云叢目光一閃,問那校尉道:“于公公還沒到嗎?”
校尉答道:“已經(jīng)派人去請了,這會兒恐怕已在來的路上?!?p> 景云叢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將軍請坐,稍待片刻,等監(jiān)軍到了,我們一同聆聽太子諭旨?!?p> 傅奕思忖太子并沒有交待要單獨向景云叢傳達口諭,便沒言語,在下首坐下,來興站在他身旁。
過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堂外值守的校尉高聲唱名:“監(jiān)軍大人到?!卑殡S著這一聲,一個身著絳紫色官袍的中年宦者走了進來。
景云叢見于承恩到了,遂起身和他并排站定,沖傅奕躬身一揖道:“請將軍宣諭?!?p> 來興兒自從進得這正堂之中,未聽景云叢有一句贅言,心下暗想:這人好悶,和娘娘一點兒也不像。難道當大將軍的都是這樣一副寡淡的性情嗎?他在一旁胡思亂想間,傅奕已傳完了太子的口諭,幾個人重新分賓主落座。
于承恩生就的一副菩薩面容,開口即帶三分笑:“既是太子相招,副元帥還是回京走一趟吧。”
景云叢聽完太子口諭,并無任何表示,此時卻突然對于承恩道:“本帥重孝在身,回京多有不便,可否請于公公代本帥回京面見太子,詳細稟明軍中情形?”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傅奕恍然大悟:景云叢為什么非要等于承恩一同聆聽傳諭,原來他根本沒打算回長安??墒?,他事先并不知道太子口諭的內(nèi)容啊,難道他真是諸葛再生嗎?
于承恩此刻才明白景云叢急匆匆派人把他召來的真實意圖,暗罵了一聲,臉上卻依舊堆著笑,說道:“副元帥家中遭此劫難,我等無不感同身受。本官愿受副元帥任何差遣,自無話說,只是傅將軍在此,太子的意思怎好擅改,還望副元帥三思。”
傅奕聽于承恩提到自己,忙欠身說道:“太子命末將前來時,并不知副元帥家中有事,既然如此,請副元帥斟酌。”太子的確只命他前來招景云叢進京,個中緣由并未提及,如今他見景云叢重孝在身,且不愿返京,為避免尷尬,只得勉強出來打個圓場。
景云叢淡淡一笑:“兩位不必再費口舌,本帥請于公公回京,并非只是向太子報告軍情,而是請公公面見皇上,火速擇將代替本帥。新帥一到軍營,我即刻動身返京,絕不遲疑?!?p> 于承恩心中一凜,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如今叛軍未靖,皇上正要倚重副元帥一鼓作氣,蕩平余孽,豈能臨陣換將?副元帥如信得過本官,且遵太子將令返京,軍中之事本官料理三四日應(yīng)當無妨?!?p> 景云叢不置可否,只對傅奕說道:“煩請將軍暫且在此休息半日,容我擬好奏折,交于公公隨將軍立即返京?!庇种钢鴣砼d兒向于承恩說道:“這是景嬪娘娘差來問候老夫的,且留下,稍遲幾天隨我一同回京吧?!彼哉Z雖從容平淡,卻透出一股不容商量的霸道之氣,渾不把于承恩剛才的話當回事。
傅奕起身抱拳道:“末將在城外擒得一刺客,現(xiàn)交帥府守門軍士處看管,請副元帥發(fā)落。如無其它事,末將暫且告退,只等于公公消息,即可動身返京?!闭f罷,抬腿就向堂外走。來興兒跟著也要走,卻被景云叢擺手示意留下了。
于承恩氣得渾身發(fā)抖,卻不敢再多說一句。按理說,他這個皇帝任命的觀軍容使并不受景云叢節(jié)制,但景云叢在多年的平叛中戰(zhàn)功卓著,各軍領(lǐng)軍大將又多是他的部屬故舊,在軍中可謂是一呼百應(yīng)。今天景云叢當著太子使者的面,公然抗命辭職,矛頭直指他本人,打了于承恩個措手不及,他如再一味堅持,難說眼前這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會不會當場和他翻臉,真是那樣的話,自己即使被他殺了,皇帝也絕不會過多地責罰景云叢。畢竟像他這樣的宦者,皇帝眼前有的是,而景云叢只有一位。
于承恩早已不是使氣斗狠的小宦者了,他強忍著心頭的怒火,靜靜坐在那里啜著茶,等著景云叢發(fā)話。
景云叢目送傅奕跟隨校尉走出堂外,忽然向來興兒問道:“你們遇到刺客了?是什么樣的人?”
來興兒打見到景云叢就不喜歡這個人,見問到自己,遂漫聲應(yīng)道:“是個鼻涕蟲?!?p> 景云叢尚未反應(yīng)過來,于承恩把手中的茶盞重重一磕,沉聲喝斥道:“大膽,有這么回話的么!你進宮幾年了?”
他原是內(nèi)侍省副監(jiān),象來興兒這樣的小宦者平時根本到不了他眼前。
來興兒哪懂得這些個規(guī)矩,他原本見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宦者受了景云叢的氣,頗有些打抱不平,聽他如此喝斥自己,心想:我回他的話,關(guān)你何事,要你來訓(xùn)斥我?便故意低了頭,不發(fā)一聲。
景云叢看來興兒一副頑劣不恭的模樣,暗自奇怪:女兒怎么會派個頑童來見自己?遂吩咐校尉道:“你去詳加訊問,查明刺客身份,速報我知?!鞭D(zhuǎn)臉對于承恩道:“小女管教不嚴,公公見笑了。如果今日啟程不便,公公但說無妨?!?p> 于承恩只得起身告辭,勉強應(yīng)道:“但聽副元帥將令,本官隨時可以動身?!?p> 待于承恩走后,景云叢臉色一沉,問來興兒:“娘娘可有書信帶來?”
來興兒頭一揚:“并無書信,娘娘只教小的來傳一句話:時令已入秋,請父親在外多保重身體,莫要著了風寒?!?p> 景云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說話,提筆開始草擬奏折。
來興兒恨不得馬上離開這里,見景云叢沒有叫他退下,便撒謊道:“副元帥,小的還沒有吃過早飯,能否賞一口飯吃。”
景云叢頭也沒抬:“你且候著,待會兒我還有話問你?!?p> 來興兒只好悻悻地站在那里,不知景云叢為何要偏偏留下自己不放。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審問刺客的校尉拿著一紙供狀前來交差。景云叢仍是頭也不抬,只從嘴里迸出一個字“講”。
校尉報告道:“刺客名叫駱三兒,是城外八里堡小蒲村人氏。據(jù)駱三兒交待,前日他們家的祖墳被盜,有村民看到是軍士所為。因此,這兩天他帶領(lǐng)村里的精壯男子每夜埋伏,要抓盜墓賊,今天清晨見到傅將軍和這位小公公,誤以為是盜墓的,便放箭行刺,不想?yún)s被活捉。”
景云叢停下筆,問來興兒:“你說說,這刺客該如何發(fā)落?”
來興兒不假思索地答道:“果真如他所說,那就放了唄?!?p> 他想起駱三兒號啕大哭的樣子,不禁莞爾一笑。
校尉聽他在景云叢面前說話如此隨便,正要出言呵止,景云叢卻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娃,倒不記仇。駱三兒就交給你看管,過幾日隨本帥一同進京。你帶他們?nèi)コ孕〇|西,不要太拘著小公公?!?p> 校尉答應(yīng)一聲,沖來興兒一拱手:“小公公請隨我來。”
來興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想到那刺客落入他手中,必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不禁高興起來,急急向景云叢施了禮,便跟隨校尉走出堂外。
傅奕在帥府西廂客房中漱洗已畢,正站在庭院之中賞花,遠遠地看見兩名軍士押著那刺客向這排客房走來,來興兒興高采烈地和一名校尉跟在后面。傅奕正擔心自己走前來不及和來興兒道別,便走上前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俊?p> 校尉笑著回道:“稟將軍,大帥將刺客交給小公公看管,小公公非要和這刺客同房而眠,卑職拗不過他,只好加派人手嚴加看管?!?p> 傅奕將來興兒拉在一旁,低聲囑咐道:“我午后就要返回京城,你留在這里一切要小心,既是同在東宮當差,日后你我自還會有相見之時,就此別過了。”
來興兒一把拉住傅奕,踮起腳尖兒,趴在他耳邊悄悄地說道:“大人,您回去見了老馬倌,替我?guī)Ь湓拑?,我騎的這匹要晚幾天再還。”
傅奕拍了拍來興兒肩頭,朗聲笑道:“放心,一定把話帶到。這漢子我瞧著也并非兇惡之輩,你不要為難他?!?p> 來興兒一走進客房,便嚷嚷著兩名軍士給駱三兒松綁。校尉已命人在房中預(yù)備下飯食,那駱三兒一點兒不客氣,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來興兒笑著踹了他一腳:“你這廝,倒是不做餓死鬼?!庇謱πN竞蛙娛康溃骸澳銈兓厝グ?,我在這里陪著他?!?p> 校尉指著軍士對來興兒說:“好歹他倆留下一個,防著這廝撒起野來,傷著公公?!?p> 來興兒嘻嘻一笑:“放心,就憑他,還傷不著我?!?p> 校尉不放心,吩咐軍士給駱三兒戴上腳鐐,安排兩名軍士在隔壁房間住下,這才回去向景云叢復(fù)命。
來興兒待軍士們走后,自個搬了把凳子坐在駱三兒對臉,笑瞇瞇地盯著他吃飯。駱三兒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撂下手中的饅頭,瞪著一雙牛眼沖來興吼道:“小孩兒沒見過大人吃飯嗎?有什么好看的!”
來興兒一言不發(fā),只是沖他努了努嘴,示意他繼續(xù)吃。駱三兒抹抹嘴,故意拍了拍肚皮:“爺吃飽了,要打要殺隨你們的便?!?p> 來興兒嘴一撇:“喲,還真是條好漢呢!這賊營里的飯吃著挺香??!”
駱三兒臉一紅,旋即恨恨地說道:“當兵的不好好打仗,專去刨墳盜墓,不是賊是什么?”
來興兒悠悠地說道:“那你不問青紅皂白,暗箭傷人,又算什么?”
駱三兒臉憋得更紅了,低頭悶不作聲。
來興兒接著又道:“你這一箭射得值啊,不僅給自己找了個能吃飽飯的地兒,過幾天還能去京城逛一趟,真是個有福之人哪。”
駱三兒驚奇地抬起頭:“你們帶我到京城干什么?”
來興兒故作神秘地搖搖頭:“不可說,不可說也?!?p> 駱三兒抬腿就往門外闖,卻忘了腳上還戴著鐐銬,“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不禁又失聲痛哭起來:“我還有老娘在家,你們不能帶我走?。 ?p> 來興兒蹲下身,用小手指輕輕在駱三兒臉頰上劃了兩下:“羞不羞,這么大的塊頭,整天象個小姑娘似的抹眼淚?!?p> 豈料他甫一矮身,駱三兒伸手便給他來了一記黑虎掏襠。一摸之下,駱三兒不禁高聲嚷道:“你,你不是……”
來興兒抬腳將他蹬翻在地,狠狠朝他的后腚上踢了一腿,咬牙罵道:“再敢胡嚷嚷,小心我弄死你?!?p> 駱三兒艱難地爬起來,用手揉著膝蓋,低聲嘟囔著:“要死就死在這兒,反正我不去京城?!?p> 來興兒見他如此慫包,心頭陡地竄起一陣邪火,劈頭蓋臉地一通猛捶,口中罵道:“你個飯桶、草包,平日在家也必是個不中用的貨,到京城小爺給你找個好差使,減減你這身肥膘。”
駱三兒任憑他打罵,也不還手,只是一味地嘮叨:“我不去京城,我不去京城。”
來興兒打了一陣,甚覺無趣。他原本也不明白景云叢為何要帶駱三兒一同進京,如今見駱三兒死活不肯進京,惱怒過后,內(nèi)心反而生出一絲憐憫。心中雖軟下來,但口鋒依然很硬:“再要聒噪,叫人把你拴到馬棚里去。你既惦記老娘,我請人給你家中帶個口信,讓她知道你的去處也就罷了?!?p> 來興兒人雖小,手上卻著實有把子力氣。駱三兒挨了他一通打,只覺頭痛欲裂,靠在墻邊不住地呻吟。來興兒昨兒趕了一夜路,此時困勁兒上來,便不管不顧地一頭扎在床上,登時進入了夢鄉(xiāng)。
太子一回東宮,李進忠就奉旨住進了含涼殿。這一年來,皇后在太子身邊廣布耳目,日漸顯出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太子在哪里,哪里就會成為宮中的焦點所在。自從皇帝移駕含涼殿,太子晝夜在此侍奉,這里的宮女、宦者、侍衛(wèi),甚至連給皇帝診脈的太醫(yī),都要經(jīng)清寧宮核查后才能當差。他這個內(nèi)侍省監(jiān)對此無可奈何,只能奉命照辦,眼睜睜地看著皇后將含涼殿里里外外的當值人等換了個遍。為避免引起皇后的猜忌,李進忠平日里除按班當值外,從不踏進含涼殿一步。
這兩天太子不在跟前,皇帝便要李進忠搬到殿側(cè)的耳房來住。如今在宮中,皇帝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李進忠了。這個在閑廄院養(yǎng)了近二十年馬的老宦者,在當年叛軍殺進京城時,用一匹馬馱著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和時為良娣的皇后從叛軍的追殺中逃出,后來又護持皇帝臨危登基,在最艱難的時刻,不離不棄,始終陪侍在皇帝左右,成為屈指可數(shù)的復(fù)國元勛。京城收復(fù)后,皇帝在憤怒地將留在京城依附于叛軍的文武百官、宮人宦者全部處死的同時,大行封賞有功之人,張良娣被冊為中宮皇后,李進忠也被任命為內(nèi)侍省監(jiān),品秩正三品,與宰相相埒。
自前朝先帝爺在世時內(nèi)朝的地位和作用就已隱然超越了三省六部組成的外朝,他這個內(nèi)侍省監(jiān)本應(yīng)位高權(quán)重,在內(nèi)廷之中一呼百應(yīng)才是。然而,從張皇后入主中宮那一天起,他就發(fā)覺,在諾大的內(nèi)侍省里,除了內(nèi)常侍謝良臣、內(nèi)寺伯祿光庭和閑廄院的蘇福忠廖廖幾個人真心聽命于自己之外,三大內(nèi)上百處宮院的掌事宦者大多只在表面對自己唯唯喏喏,而真正效命的唯有張皇后一人。即便如此,這幾年倘若不是有賴皇帝的庇護和信任,李進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張皇后早就把他換掉了。僥幸的是,當今這位被群臣呼為“中興圣主”的皇帝雖然實際上懼內(nèi)懦弱,和圣主的稱號相去甚遠,卻還頭腦清醒。盡管以張皇后為首的張氏一門幾乎把持了大半個朝廷的權(quán)柄,百官之首的中書令裴百藥也需靠著和張氏聯(lián)姻方能保住首輔的位置,但是,在太子的廢立和內(nèi)侍省監(jiān)的人選這兩件張皇后最為看重的事情上,皇帝始終寸步不讓,堅守著底線。如今,眼瞅著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李進忠也不得不對自己的將來提前打算。
太子回東宮的第三天早晨,皇帝在李進忠的陪侍下,接見了從河中返京的于承恩。
對于承恩,李進忠沒什么好感,也談不上厭惡。他是皇帝昔日在東宮的伴當,一度做過自己的副手,但時間不長,就被派往河中擔任監(jiān)軍,幾年下來,憑借一支親手打造的神鶴軍不但在軍中站穩(wěn)了腳,而且大有和景云叢分庭抗禮之勢。
“于承恩,你說是太子調(diào)景云叢回京,景云叢叫你替他回來的,是嗎?”皇帝看完于承恩呈上的奏折,隨手遞給了李進忠,示意他也看看。
“是的”,于承恩匍匐在地,不敢抬頭仰視,“太子左衛(wèi)率傅奕到軍中傳的太子口諭,他現(xiàn)在宮門外候旨?!?p> “你可知道景云叢這封奏折里寫的是什么嗎?”皇帝按捺不住怒火,聲音有些沙啞。
“回萬歲,內(nèi)臣略知一二:景云叢要陛下另行擇將,前往河中代他掌軍?!庇诔卸髟诨实勖媲安桓译[瞞,只得實話實說。
“很好!一個是擅調(diào)前軍主帥回京,一個是以辭職抗命相要脅,這翁婿倆竟誰也未將朕這個天子放在眼里。”皇帝咬著牙說道。
李進忠在旁見情形不對,趕忙低聲提醒道:“陛下,事涉太子,可否要臣前往東宮宣太子前來?”
皇帝霍地站起,一揮手:“不必了。著李進忠傳諭:今日起,太子奉旨在東宮讀書,不奉詔不得進宮。著于承恩即刻返回河中,接替景云叢掌軍,景云叢調(diào)任兵部尚書,接旨后立即回京晉見,不得拖延。”
于承恩來時已料到皇帝會雷霆一怒,但萬沒想到霹靂閃電地來得如此迅速,處置地又如此果決嚴厲,他又驚又喜又懼,呆呆地跪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進忠見皇帝圣旨已下,明白此事無可挽回,只得在于承恩身旁跪下,一同叩頭領(lǐng)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