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想到此處,頓覺鼻酸,卻依舊強裝笑臉:“奴婢來替郡主拿行李,把包裹都給奴婢吧。”
穆槿寧微微點頭,婦人從她手中接過,驀地愣住了。只有一個青色布包裹,盡管如此,包裹也癟癟的?!斑@。就一個包裹么?”
“都快三年了,身邊那些物什早就耗費光了?!泵鎸δ棠锏倪^度驚詫,穆槿寧卻只是挽唇一笑,那雙墨黑色的眼瞳之內(nèi),沒有因為姣好面容上的淺淡笑花,激起更多的漣漪。她比兩年前的穆槿寧更加潦倒貧瘠,但卻失去了那份過度的驕傲跟自卑。
她變得更平靜了。
如今,她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未免不好,但經(jīng)歷的過程卻難免坎坷波折。
她這趟回京,隨行只帶了一套貼身衣物跟盤纏,就算有金山銀山,兩年前也早就擴充國庫,更別說穆府少得可憐的家產(chǎn)。再說了,此行她不易招搖,她回京,并不風光,若還打腫臉充胖子,更可悲。
半百婦人聞到此處,皺了皺眉,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將青色布包背在肩頭,注視著眼前的十七歲女子。
穆槿寧的身影在日光之下,更顯蒼白,仿佛是一朵云,好輕,仿佛是一陣光,就快要消失一般的虛幻。
婦人細細打量著,小郡主跟她生母,長得越來越相像了。
二十年前,進宮的秀女那淑雅在秀女之選下落榜后,卻不曾出宮,跟在德莊皇后身邊整整一年,因為善于為人處世,溫柔細心,成為皇后面前的紅人。一年后,皇后把她把賜給了穆郡王,成婚第三年,誕下一女,皇后親自賜名為崇寧郡主,對其疼愛有加,也是大盛王朝近年來唯一一個身份不足卻被破格晉升為郡主的宗室女子。
那淑雅清麗婉約的美貌,在穆槿寧的身上尤甚,若說那淑雅的姿容是一顆珍珠的話,穆槿寧便是東海明珠。那清澈眼瞳,那深深酒窩,一笑起來的話便無法讓人移開雙目。如今她只著一身水藍色布衣罷了,長發(fā)披散在腦后,只單單梳著素髻,黑色綢緞般的發(fā)絲上空無一物,也依舊清靈脫俗。
“怎么小姐竟是一人過關?紫玉小姐呢?”婦人這才留意到,眼前只剩下孤零零一個穆槿寧。雖然郡王府以往的下人早已分散,但紫玉是早年就來投靠郡王府的親眷,十幾年來跟穆槿寧從不分離。即便流放在外,兩人也是在一起,比親姐妹還要親密,紫玉對穆槿寧也是忠心耿耿。婦人自言自語,不無疑惑:“太子大婚,大赦天下,不說皇后娘娘也點頭了,郡王府的人都可以回來么?”
“表姐沒回來……”穆槿寧的喉嚨一緊,余音苦澀無力,馬車后猝然傳來些許聲響,她面色一白,疾步跑向馬車前,捉住布簾,整個人都鉆了進去。
是聽錯了么?怎么好似嬰兒啼哭的聲響?婦人擰著眉頭,不知穆槿寧為何驚慌,只待她一同見到空空的馬車內(nèi)盛放的是何等的珍貴物品,猝然低呼一聲,肩膀的包裹也猛地滑落。
“這!”
“是個男孩。”穆槿寧將那個白色襁褓抱在懷中,靠在馬車邊,陽光照亮了這個孩童的面孔,約莫才一歲大的孩子,五官卻是清秀至極。仿佛是不適應京城,孩子哭得厲害。奶娘是嚇壞了,她一眼就看得出來,她卻還是撐著自己,笑著說下去,云淡風輕。
“郡主,是你的?!眿D人睜大了雙眼,語氣都急促起來。
她避開奶娘熾熱的目光,突地心口一陣悶,只能垂下雙眼,輕輕拍打不斷啼哭的孩子?!昂⒆由煤芎每窗?,奶娘?!?p> 婦人望著那清絕的笑靨,卻呆若木雞。她沉默了些許時間,說話之間,也帶著顫抖,手背覆上穆槿寧的手,她也只能擠出笑,盡力說些貼心的話,不想讓穆槿寧傷心。
“都三月天了,小姐你也不多穿些衣裳,看這手都凍紅了?!?p> “是啊,京城,真冷。”
穆槿寧頓了頓,心里像是有很多話,卻又只能說出這幾個字。那一張張面孔,一種種神情,一幅幅畫面,都像是閃電般越過她的眼前。
她的心境似乎已經(jīng)平靜了。
卻又好像暗潮洶涌,無法平息。
“老爺回京兩天了,早年郡王府賣了,奴婢還怕老爺小姐無處安身,聽聞皇后娘娘派人給找了一處居所,雖然不大,但清爽安靜。”
一路上,聽著奶娘的話,穆槿寧默不吭聲,跟隨著她走了去。
她曾經(jīng)貪戀的,癡迷的,在乎的那些個人,其實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恨過天子,甚至恨過皇后,但只是她在邊塞宣泄情緒的一種寄托。如果不去恨他們,不去恨那些高高在上又可以主宰世人命運的主上,她也許一天都挨不過去。
她回京最想見到的,是爹爹。
“奴婢先帶這個孩子去歇息了,老爺就在庭院,怕也等了小姐很久了?!?p> 奶娘笑著說道,懷抱著入睡的嬰孩走向一旁的院門。
穆槿寧的視線鎖住庭院中的景象,那個男人,她自然認識,但她這才發(fā)現(xiàn)過去的十七年,她甚至沒有一天,沒有一日,沒有一次是好好看過這個男人。
穆峯一身綠色常服,黑發(fā)披散在腦后,端端正正坐在桂花樹旁的石凳上,手握著毛筆,那副表情宛若剛?cè)W堂的孩子。
地上,桌上,筆下,是雜亂的宣紙,上面滿滿當當寫滿了龍飛鳳舞的字體。
她輕輕走過,接近,白色的紙,墨色的字,呵。好熟悉的畫面。
突然她被一個女子猛地撞開,那個女子嬌小的身軀,卻藏匿著無窮的怒火,穆槿寧眼看著她狠狠踐踏,將那些蒼勁有力的字體,撕成粉碎,碎片如雪花飄散在半空,像是一場瓢潑大雨,隔開她跟那個男人。
仿佛這樣還不解恨,那個紅衣少女的肩膀因為生氣而劇烈起伏,那個男人喊住她,少女卻猝然轉(zhuǎn)身離開。
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就在咫尺之間。
這個驕傲的少女并不是別人,而是以前的自己。
穆槿寧佇立在原地,手腳冰冷,她突地看到自己的任性,常年以往,傷害真正愛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