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弦音未絕
“那他們就干看著?”小梅看向常憶卿,語氣驚異。
常憶卿聽罷,回瞪小梅一眼,后者趕緊噤聲,常憶卿轉(zhuǎn)而看向離歌笑,語氣似有些無奈和不解“姐姐在你們手上,我有什么辦法?!币娦∶仿牭么嗽?,一臉愧色地低了頭,繼續(xù)道“再者,行動前,包括對我,姐姐都下過嚴(yán)令,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可輕舉妄動。姐姐的話從沒人敢忤逆過,所以當(dāng)日只好順其自然?!?p> 離歌笑皺眉看向常憶卿問道“本來的計劃是什么?”
常憶卿嘆了口氣,向離歌笑道“本來也沒多大差別,只因他”說著,看向小梅“一出手給耽擱了,拖延了些時日,否則當(dāng)日便要將你們?nèi)磕孟?,為的是與朝廷做戲之前能有些準(zhǔn)備?!?p> 小梅點點頭,看向常憶卿道“怪不得你說攻山是打給朝廷看的?!彼齑沽祟^,語氣歉然道“倒是我誤了事?!?p> 離歌笑邊聽邊點頭,眉頭更皺,聽罷,看向常憶卿,語氣慎重道“皇上對平順縣,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
常憶卿聽得此話,望向離歌笑片刻,遂移了目光,語氣認(rèn)真而凝重“皇上很久之前找過姐姐一次,大概兩年前吧,所為何事我不知道。不過,姐姐回來后,好幾天沒出房門,后來才把我叫去,交代了去山西盤店面的事,當(dāng)時我還挺奇怪,如今想來,便是那時就在為今日做準(zhǔn)備了?!?p> 離歌笑聽罷,想了想,語氣謹(jǐn)慎道“這么說,皇上應(yīng)該是知道的?!?p> 常憶卿似乎聽出了,離歌笑在擔(dān)心什么,一笑,看向離歌笑道“話雖如此,但知道多少,知道真的又有多少,也不得而知。以姐姐的秉性,別說是皇上,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若她不愿意,誰又能強(qiáng)迫了去。姐姐既決心救人,自會安排好,否則常家便是第一個脫不開干系的,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皇上那里?!?p> 離歌笑聽得常憶卿所言,想起那日,初雪也曾提過這一點,只偏往另一番心思說,如今聽來,倒也對得上,遂點點頭道“她自是想得長遠(yuǎn),我有什么不放心的?!?p> 小梅卻還有些擔(dān)心,向常憶卿道“關(guān)于那撥人,郡主沒再留下什么線索么?”
“那大概,只能從她留的那些話里找了,之前確是沒聽她提過多少。”常憶卿的語氣略顯沉重,好似還有些苦惱。
離歌笑此時,忽然又想起了那個疑惑,決定問個清楚,語氣凝重地向常憶卿道“之前,朱希忠曾說,他是受陸炳所托,與初雪共事的。初雪當(dāng)初,怎么會找上陸炳?我記得,初雪曾因他對其師,李默李大人一案置若罔聞,直言其有辱家門,為何會與他合作?”
常憶卿沉思良久,語氣淡淡道“你相信,人會有良心發(fā)現(xiàn)的時候么?”見離歌笑一愣,輕哼一聲“陸炳大概永遠(yuǎn)也忘不了,沈鏈?zhǔn)窃趺此赖摹!彪x歌笑聽罷,也不禁垂頭苦笑了笑。
少頃,離歌笑又看向常憶卿,語氣猶疑道“就因為一個沈鏈么?”
常憶卿聽得,緩緩轉(zhuǎn)頭,看向離歌笑,打量許久,似在忖度,遂移了目光,語氣飄渺道“當(dāng)年負(fù)責(zé)追捕你和鄭東流的,正是陸炳...”見離歌笑并無異樣,頓了頓,又道“把姐姐打下山的,也是他。”離歌笑聽罷,這才一驚,常憶卿淡淡一笑,繼續(xù)道“姐姐致殘后第二年,他來找姐姐,兩人談了很久,說了什么我不知道,不過后來,私下他們常有聯(lián)絡(luò)。陸炳去世前的幾個月,朱希忠便頂替了陸炳,自湘北救災(zāi)金那次開始,也是朱希忠替姐姐盯著應(yīng)無求,別干什么出格的事,看起來,姐姐對他也是十分信任。”
離歌笑靜靜地聽著,神情,隱約有了些了然的意味,待常憶卿說完,默默起身,柴胡幾人也跟著起身,離歌笑拾起桌子上陳青留下的盒子,向常憶卿,語氣似乎在躲避著什么“今天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說完,也不待常憶卿準(zhǔn)允,轉(zhuǎn)身便向門外走去,柴胡和燕三娘趕緊跟上,小梅向常憶卿歉意一笑,也起身追上離歌笑。幾人剛走出門,屋內(nèi)又飄出了淡淡的三弦琴聲,一聲三弦琴,渺渺緩入心,次一聲湖波流轉(zhuǎn),暢人心脾;三聲急轉(zhuǎn)下,小弦緊湊,淺薄密集,至精處戛然而止——仍舊是一年前的曲子,如今四人聽來,皆不是滋味。離歌笑無奈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屋子里,站在常憶卿身前,目光沉痛而又不解。
常憶卿似乎知道離歌笑會回來,望向站在身前沉默不語的離歌笑,淡淡一笑,轉(zhuǎn)而看向手中琴,一手撫了琴弦,語氣隨意道“還記得這曲子么?”
“你到底想說什么?”離歌笑盯著常憶卿,語氣似有惱意。
常憶卿聞言,轉(zhuǎn)而看向離歌笑,目光冷冷,語氣凝重“這是你教她的曲子。”
離歌笑聽罷,一愣,恍惚間,回憶起,確是自己曾教給初雪的,啞然,愧然一笑“是我忘記了?!?p> 常憶卿神情淡漠,語氣,像是陷入了回憶“還記得,你第一次聽她彈時,是怎么說的么?”
離歌笑嘴角含了一絲苦笑,緩緩道“鏗鏘精進(jìn),卻把江南宛軟彈出了塞北點兵的味道?!?p> 常憶卿聽罷,語氣嘲諷地向離歌笑道“可你如今,卻只聽出了兵戈相對的殺氣?!闭f罷,見離歌笑、柴胡、燕三娘和小梅皆一時驚詫,只看向離歌笑,語氣凄婉“曲子沒變,是你的心,變了?!闭f罷,執(zhí)了琴,向左廂房走去。
離歌笑四人皆是愕然,當(dāng)日自打進(jìn)了郡主府,便心懷戒備,處處小心,步步為營,所以連聽得琴聲,都覺得像是刀刀侵膚,如臨大敵,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真是多心了。
離歌笑的神色,已全然是悔意,語氣輕輕,似是自語“她一定很失望?!鞭D(zhuǎn)而看向,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常憶卿,問出最后一個問題“憶卿。”常憶卿頓了腳步“告訴我,初雪為什么要選擇這樣離開?”
常憶卿聽罷,神色一下子黯然許多,卻仍舊默默地進(jìn)了左廂房,不一刻,取了張箋紙出來,猶疑了一下,上前遞給離歌笑,暢然一笑,向離歌笑道“我也不知道,這本就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若像小梅所說,姐姐在讓他放你們出來之前便神情有異,那大概就是她知道了些什么,可到底是不是因此才臨時起意,作這樣的決定,誰也不知道?!鳖D了頓“不過,我想,無論因為什么,這個都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彼煊忠恍Α斑@是在你送她的那篇《教條示龍場諸生》里找到的,本都要燒了給姐姐,幸好翻了一下。想來她也沒想過把這個留給你,可總覺著,若不讓你真正明白,姐姐即使死,恐也不得安息?!?p> 離歌笑接過箋紙,聽得常憶卿這樣一番話,心中一時雜亂無章,緩緩將箋紙打開,纖細(xì)瘦金字字入眼,似乎還殘留著淡淡墨香。離歌笑手捧箋紙,似乎之前的所有事,都沒有這短短數(shù)語來得震撼,箋紙鴻毛質(zhì),落筆重千金,離歌笑每讀一字,心口都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他終于明白,縱有千般緣故,初雪一心為他卻從不曾變過,連朱希忠都能夠理解,初雪當(dāng)年舍身為己的良苦用心,自己竟然對她這份心意,愧然多過交心。離歌笑也終于明白,初雪從不需要他的歉疚,更不需要他彌補(bǔ)什么,只求他將心比心,心意相通,可他卻連這一點都沒能做到,只留下這份飽有遺憾的悵惋。讀罷良久,離歌笑魂魄抽身似地緩緩轉(zhuǎn)身,混混沌沌地,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柴胡、燕三娘和小梅見其如此,都很是擔(dān)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外走。待走到門口時,離歌笑下意識地想跨過門檻兒,卻不曾想門檻已沒有了,一腳踏空,整個人一下子跪在了屋外的廊道上,柴胡幾人一驚,趕忙上前攙扶。燕三娘攙了離歌笑的左手臂,欲將其架起來,卻感到一陣陣微微的戰(zhàn)栗,側(cè)眼瞥見,那跪在地上的人兒,早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小梅攙著離歌笑的右臂,垂頭略見,寥寥數(shù)字,道盡芳心:
太平**常碧連
隱隱青山度經(jīng)年
他日猶記瓊臺里
一在天邊一在前
閑庭冷落弦凝絕
疑似鏗鏘不得見
柳蔭朦朦簾幾重
游龍宛若是君顏
遙遙相望仍自矜
巧笑連珠論劍緣
京皖迢迢無窮已
心亦隨往身自先
紅綢漫漫傷幾許
系向琴頭賀滿圓
月下獨(dú)酌共把盞
只影孤燈尤可憐
正道乾坤奸佞損
忠義不甘敢直言
仗劍犯險偏傾覆
人鬼殊途難保全
儂今舍身無所恨
唯望君心不兩難
一朝相離非本意
祈修來世無牽絆
常憶卿站在屋門口,看向離歌笑的眼神,有種深含恨意的快感,卻也難掩,于事無補(bǔ)的痛苦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