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洵有情兮

　　次日一早，常憶卿換上一品嬪位內(nèi)命婦宮裝，金氏為其梳了加髢宮頭，與李峘一起，前去慈慶殿向大王大妃進禮。經(jīng)大殿尚宮通報后，常憶卿隨李峘進了正殿，主間有三個女人：年紀最大的內(nèi)命婦坐在主位上，另一位桃李年華端坐一側；還有一位中年尚宮靜立于門旁。見李峘進來，主位一側的女子忙起身致禮，門旁的尚宮也向李峘行了大禮。李峘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示意免禮，尚宮起身后仍舊垂首靜立門旁。李峘則一路牽著常憶卿，至主位前，向那內(nèi)命婦行稽首禮。三拜后，常憶卿與李峘皆斂裳盤膝坐下，至此，方真正面對著李峘的母親。

　　常憶卿見到尹氏的第一眼，莫名想到了母親，但其實兩者無論容貌還是氣質都不甚相像，常憶卿一抬頭，正對上尹氏同樣望向自己的一雙水目：眉若遠山鋒偏厲，丹鳳一抹自清明。尹氏緩緩打量片刻后，微微一笑，鳳目縱然凌厲，卻也有了幾分溫婉味道，于嘴角輕輕銜起幾許慈愛，讓人感到，既為國婦，又為人母。常憶卿不禁有些羞赧地微微低了頭。

　　只聽得尹氏帶些愛憐地緩緩言道“果然傾國傾城，難怪殿下對你如此疼愛?！?p>　　常憶卿趕忙鞠身一禮，斂容敬稟“臣妾惶恐，深感殿下厚愛，無以為報?！彼熳屓税褞淼木炊Y呈上“這是臣妾自大明帶來的百花香料，各有寧神之效，靜心之益?！?p>　　尹氏拿起一個成化斗彩玉堂富貴胭脂盒兒，輕啟了蓋子，以手為扇，緩緩品聞，笑容果見恬淡靜謐“宛嬪有心了”說著看向一旁女子“王后近日為著殿下的婚事，多有操勞，用來寧神靜養(yǎng)再好不過了?！?p>　　那女子聽罷，點頭稱是，轉過來向常憶卿微微一笑“宛嬪這般蕙質蘭心，難怪殿下會念念不忘?！?p>　　李峘的王后沈氏，當真大好年華，如花似玉，高高的加髢墜著琳瑯諸飾，少了沉重，尤顯大氣端莊，榮耀桃李，杏目柳眉，少有嫵媚，而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溫婉和睦，凝脂玉膚，臉頰上透著些許健康的紅暈，望向常憶卿的滿是柔情的目光中，稍顯倦意，想來這幾日，她確是費了不少心思。

　　終究王后只有一位，常憶卿遂向沈氏躬身一禮，恭敬道“王后娘娘謬贊了?！?p>　　尹氏一笑，向常憶卿道“宛嬪是新婦，殿下理應多上些心的?！彼煜蜷T外道“姜尚膳可在？”

　　門外應諾“是娘娘?！苯猩胚M屋后，躬身行了一禮“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殿下和宛嬪出巡的事，都準備好了沒有？”

　　“回娘娘的話，早已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起駕。”常憶卿聞言微微側了頭，蹙了蹙眉。

　　沈氏向常憶卿道“宛嬪還不知道出巡的事么？”遂與尹氏一同望向李峘。

　　李峘滿是歉意地望向常憶卿“是寡人疏忽了”說罷，將常憶卿的雙手溫柔地握在掌中“之前答應過你，帶你走遍整個朝鮮。”

　　這是犯忌諱的話，常憶卿恨不得趕緊把李峘的嘴捂上，奈何手被握著，只得垂首恭敬回道“殿下如此厚愛，臣妾十分惶恐。”

　　沈氏卻是溫厚地向常憶卿道“宛嬪這般嫻靜溫婉，任誰都想呵護備至，何況殿下?！鞭D而向李峘恭敬道“此次出巡，殿下可要讓宛嬪，好好領略一下我朝風土人情，令她有歸家之感才好啊。”

　　李峘轉頭看向沈氏，一臉的欣然，點點頭“王后說的很是?！?p>　　“很好，哀家也是這個意思”尹氏遂又向李峘叮囑道“哀家已命人告知你舅舅，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p>　　“兒臣明白?！?p>　　一直到出巡前，李峘與常憶卿形影不離，后者終是沒找到機會去跟離歌笑幾人溝通情況，只得找了個借口，讓燕三娘去告知他們，可直到臨走，燕三娘都沒有回來，常憶卿雖是焦慮，卻也無法。

　　出巡路上，常憶卿聽得周遭人聲鼎沸，各種欣喜與好奇，比起在大明，親王出行，一般都會由鎮(zhèn)撫司出兵，開道靜街，滿是距離感的肅穆與威嚴，這一次在朝鮮，卻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只不過，時至今日，錦簾相隔，縈繞在身旁的一切歡愉與熱烈，既是那樣近，卻也是那樣的遠，使得這本該滿是喜悅的旅程，平添了被桎梏的無奈與失落。

　　這一日，出巡儀仗到達開城府郊外的一處驛站，李峘換過常服后，來到常憶卿的房間，見李峘進來，常憶卿自主位起身給李峘讓座，李峘卻是上前一步，止了常憶卿的動作，內(nèi)侍將晚膳放置主位前，遂又去拿了個墊子，并排放于主位，李峘方與常憶卿并身坐了。

　　李峘看向常憶卿，憐惜道“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路，累了吧?！?p>　　“承蒙殿下掛懷，臣妾還好。”

　　李峘似乎不在意常憶卿的冷淡，親手夾起一塊兒醬牛肉，放到常憶卿的食碗里，又用銀箸，細細地分成幾小塊兒，遂將銀箸呈給常憶卿，帶些討好道“這是當?shù)匕傩眨M貢上來的牛肉，很有當?shù)靥厣?，你嘗嘗?！?p>　　常憶卿微微垂首謝過，接了銀箸，銜起一小塊兒，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去：原料牛肉，是自小乳牛身上取來的前腿鍵子，軟嫩中帶些勁道。先將生牛肉用開水略煮一遍，撈出后浸入冰水，使牛肉緊縮，再用丁香、花椒、八角、陳皮、小茴香、甘草等各種香料腌漬一遍。之后，先用上好的高湯大火燉煮，小火細細收汁后，盛在盤子里，放在通風口處冷卻，最后用原湯小火煨上兩刻，燜好后取出冷卻，封在瓷罐里，放在陰涼處保存，想吃的時候，拿出來即食即可，味道濃郁醇厚，卻又爽口宜人。

　　常初雪是喜歡吃牛肉的，常憶卿則是喜歡吃羊肉，她總覺得牛肉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如今推辭不過，只得嘗了一口，因為這醬牛肉，在燜燉之前就被腌漬過一遍，牛肉本身的味道被遮掩了不少，所以感覺還好，卻仍舊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遂才把牛肉都放入嘴中吃了。不經(jīng)意間，瞥了眼身旁的李峘，見其臉色隱約有幾分尷尬，心里也挺不好意思的，不自覺向李峘微微一笑，道“挺好吃的。多謝殿下?！?p>　　只這一句，李峘水樣的眸子剎那間明亮了許多，殷勤地從旁邊的幾樣野菜、荷包蛋和生魚片中，各夾了一些，放在常憶卿的食碗中，險些有點兒手忙腳亂。兩人用過晚膳，說了會兒話，李峘便以出巡勞累不宜打擾為由，另覓房舍安歇，將主殿讓給了常憶卿。李峘走后，常憶卿想著大婚當晚，兩人分鋪而眠的初夜，實在不知道，兩人的關系要怎樣繼續(xù)下去。

　　第二日一早，常憶卿一夜無夢，心情也愉悅不少，起身喚殿外內(nèi)人，卻沒人回應，正自疑惑，側耳細聽，隱約有連續(xù)不斷的山間鳥鳴此起彼伏，與昨日剛到這里時的寂靜無聲，大有不同。常憶卿取了身便服穿好，將頭發(fā)隨意編了個麻花辮，行至外殿，小心翼翼地將大門打開了一條縫兒，向外望去，立時呆在了原地——這哪里是昨天歇腳的驛站。常憶卿慌忙將門大開，跑出殿外，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孤立的殿閣，底下由木樁架起，佇立在一片湖水中央，左岸官道，右傍青山，一條不算太寬的瀑布，自山頂輾轉傾下，濺起凌亂的水珠，被清晨的徐風推送著，零星散落在殿前的一片寬闊平臺上。

　　常憶卿走至廊邊，向下望去，湖水清澈見底，映著四周青山碧草，如翡翠般沁人心脾，常憶卿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腹腔立時被灌入了幾種甜香，幾種清冽，抬眼望去，青山絕壁間，偶有幾株山茶，幾株桃花，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鮮色傾峭而出，花枝百態(tài)，造詣癲狂，臨涯的風較下面更猛烈些，時不時帶下些許花瓣，遺落在水中，香氣更濃。周遭唯一不足的是，無路登岸，常憶卿縱然有輕功在身，卻也有個很大的顧慮：她不會游泳。此時，幾只大雁低空飛過，或銜起幾口湖水，或干脆，停駐于碧波之上，歇息戲水，但見又一只大雁飛來，常憶卿提起一口氣，使出梯云縱，越至一半，一腳輕點了大雁的背部，再一次提氣躍起，眼見就要落岸了，余光一瞥，感覺有一身影向自己這方襲來，回身一掌，正對上來者掌心，借其攻勢，最后一個提氣，躍至岸上，腳踏實地后，立即備戰(zhàn)對敵，結果定睛一看，燕三娘正在對面笑嘻嘻地看向自己。

　　燕三娘一笑，走上前道“怎么，不認識了？那么驚訝~”

　　回過神兒來欣喜道“怎么是你？”

　　燕三娘向她身后一示意“可不光是我。”

　　常憶卿一回頭，見離歌笑、小梅和柴胡皆換了便裝，站在身后：離歌笑內(nèi)著了件青色道袍，外罩寶藍褡護，頭戴笠帽，一副士大夫裝容；小梅則是穿了件茶白色朱子深衣，一副儒生打扮；最驚訝的是柴胡，竟也找了件襴衫來穿。

　　常憶卿已是十分詫異，待幾人走近，疑惑地看向離歌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等離歌笑回答，燕三娘一手搭了常憶卿的肩膀，調(diào)侃道“上來就問他，剛要不是我接你那下，你現(xiàn)在應該還在水里撲騰呢吧?！彪x歌笑幾人聽罷，皆竊笑起來。

　　常憶卿沒好氣地把她的手扒開“要不是你嚇我一跳，我早上岸了?！闭f罷看向離歌笑“我不是在驛站么？李峘呢？你們?nèi)ツ膬毫耍窟@是什么地方？”詢問間，唯見小梅眼神飄忽，一叉腰“賀小梅?。∈悄愀傻膶Σ粚?？！”

　　“啊....額...”小梅嚇了一跳，不自覺后撤了一步，語氣閃爍“這....這個...其實吧...”

　　常憶卿細想昨晚種種，上前一步“那個送晚膳的內(nèi)侍，是你扮的吧？！給我下藥了吧你！嗯！”

　　小梅被逼退至一棵大樹跟前無路可退，只得承認“有人說要給你個驚喜，歌哥同意了，我才答應的。”見常憶卿作勢要發(fā)作，嬉笑道“我可是照著你給我們下過的藥做的，你自己知道是什么藥量?！?p>　　常憶卿想到自己也使過這招，便不再計較，遂不禁問道“你說李峘......”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這是我送你的禮物?！背浨渎勓?，轉身見李峘站在不遠處，胭脂色道袍襯著外面的銀月色褡護，有種別樣的溫婉秀麗，高挺的笠帽平添了體態(tài)修長，于那片碧草間，猶如謫世仙姝，纖塵不染。李峘緩緩走至常憶卿身前，背了手，帶些愛憐地看向常憶卿“好久不見”頓了頓，目光定定地看著常憶卿，一字一頓“小梅?！?p>　　“看見離大哥，你應該就知道了吧?！背浨淇嘈Φ溃瑑蓚€人都裝腔作勢太久了。

　　“你倆真的很像”李峘若有所思地笑笑“權當，是圓了我的一場夢?！?p>　　“如今怎么又醒了”常憶卿想著自己是哪里沒做到位。

　　“因為你對我笑了”李峘卻像是更加坦然“夢終究是要醒的。”

　　“你能明白就好?！背浨湟舱f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環(huán)視周遭，疑惑道“如今這又是為何？”

　　“話雖是對惠善說的”李峘微微一笑“但也舍不得你總這般循規(guī)蹈矩。”

　　“你以為我想??！整天板著個臉，我都不知道怎么笑了?！毕肫鹎皟商斓娜兆?，常憶卿不禁大道苦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臉頰“咱們現(xiàn)在在哪兒??？”

　　“歡迎來到松都?！崩顛`看向常憶卿，笑意中，帶了一份主人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