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香山紅葉寄情懷

　　光陰轉(zhuǎn)瞬，過了中秋，不久就到重陽。深秋的幾場雨過后帶來漸重的寒意。晚秋的雨洗去了夏日的翠色，只留下滿目金紅。京城入冬早，進(jìn)入十月，又到添衣的時節(jié)。

　　在貝勒府里雖說辛苦，可吃得營養(yǎng)精致，這幾個月來個子長了不少，身形也漸顯玲瓏，往日的衣裳大多不再合身。耿母念叨著再過二個月就到我的生辰，也該添置些新意，于是從積攢下來的月錢里拿出些銀錢，讓我得空出門選上幾匹好料子置辦些合身的衣裳。

　　自從春兒去了胤禟的府里當(dāng)差，身邊就沒了可以同行說笑的玩伴。這日天晴，獨(dú)自一人出了耿宅，意興闌珊地走在大街上，聽身后有馬蹄聲傳來，未及閃避就聽見來人道：“可真巧，又遇到你?！?p>　　說話的是胤禟，在他身后跟著胤禵，二人一前一后迎面而來?？粗R上英姿颯爽的兩人，心里卻是有些計(jì)較，只道每次出門都能遇上他們，也不知這是怎樣的緣分。

　　胤禟和胤禵都不是端著身份的人，和他們說話相較少了拘謹(jǐn)，應(yīng)聲見禮，淺笑著應(yīng)道：“倒也不算巧，都是走同一條路，自然遇上的機(jī)會也多，各位爺平日里若見著，不必每每招呼，免得耽誤正事。”

　　這話說的委婉，意思卻是明白，胤禟應(yīng)是聽出了話里的疏遠(yuǎn)，沉默著沒再說話，倒是胤禵許是以為只是我的客套，接話道：“皇阿瑪在京的時候，我們平日里也不用過問太多朝務(wù)，不過是去上書房讀書，下學(xué)后就沒太多事，哪有什么正事可耽誤。再說不就遇上那一次，哪里巧了，打個招呼也是應(yīng)該。”

　　聽到胤禵這話，瞥了眼胤禟，心道他想必沒和胤禵提及過之前見過面的事。這一年自己出門的次數(shù)本來就少，又在貝勒府里幾個月，和胤禵還真是很少遇到，可他身邊這位爺沒事就在街上轉(zhuǎn)悠，還真就算是常見了。

　　胤禟瞅見我瞥他，唇角勾出一抹好看的笑意，調(diào)侃道：“就是，也沒見幾面，打個招呼也是應(yīng)該的，何況今個是十四弟一看見你的，就心急火燎地跑過來，我想攔都沒攔住，可真是把他樂壞了?！?p>　　胤禵聽他九哥這話，耳根微紅，臉上掛著窘迫局促地笑意，沒做反駁，只是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道：“九哥說笑，這不看你一個人在街上逛著，想過來問問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出城去玩。”

　　“民女今日出來久了，怕回晚了讓母親憂心掛念，就不去了?！必范K的調(diào)侃和胤禵的反應(yīng)讓我心下一沉，對于胤禵的邀請想都沒想就做了回絕。

　　“來吧，帶你去個好地方，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待會讓人給你家捎個口信便是?！必范_卻不罷休，執(zhí)拗地伸出手邀我上馬，故作神秘道。

　　二人同騎一馬本就是曖昧的事，愈發(fā)不會的答應(yīng)，可是看胤禵含笑期待的樣子，又礙于身份怕得罪了這位爺給耿家招來什么麻煩，也不好再三拒絕，一時立在原地左右為難起來。

　　正低頭猶豫著，忽然感覺腰上一緊，下一刻人已經(jīng)側(cè)坐在馬背上，但身后的人卻不是胤禵，而是胤禟！

　　沒想到他這種長相的人會有如此大的力氣，更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將自己帶上馬，只是事情來得太突然，由不得自己思考，只能錯愕地呆坐在那里，不解的看著他。

　　胤禵也沒有料到胤禟會有這樣的舉動，愣愣地看著他這位九哥，不知道這位哥哥到底想干什么。

　　“平時最討厭的就是磨磨唧唧，老十四，再磨嘰下去，酒菜都涼了”胤禟對胤禵笑著說。

　　胤禵聞此話了然大笑喊道：“還是九哥行事利落”。

　　胤禟笑著看了眼有些犯傻的我，說了句“抓緊”，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便策馬向西郊的方向奔去。身后緊跟著的是胤禵和他雀躍興奮的呼喊聲。

　　我從來沒有騎過馬，被胤禟硬扔到馬背上時已很是緊張，側(cè)身坐在馬背上的感覺并不踏實(shí)，跑動中的上下起伏讓人覺得心悸，耳邊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讓我深怕一不留神就會掉下馬去。僵著全身肌肉都緊繃起來，想問他抓緊哪里，可是話語聲卻淹沒在風(fēng)聲中。只好緊緊抱住他的腰，抓著他的衣服，大氣也不敢出。

　　透過衣服可以感覺到這人看似漂亮妖孽的外表下其實(shí)有著結(jié)實(shí)地體格，應(yīng)該是平日里習(xí)武騎射練就的好身材。寬厚的胸膛和衣服上清淡好聞的熏香牽引著內(nèi)心本能的悸動。我開始后悔剛才沒有應(yīng)下胤禵的邀請，若是早知如此，我更愿意是在胤禵的馬背上。畢竟胤禵不過十四歲，在我眼里其實(shí)還只是個孩子。可是胤禟卻是十九歲，又已成婚，不管是在那個時代還是如今，這個年齡加之諳熟男女之事，早已散發(fā)著成年男子特有的氣息，在他的懷中很難讓自己的心情完全平靜無瀾。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等到勒馬停下，聽他說“到了”，趕緊撐著快被顛散架的身子慌忙下馬，低著頭掩下因緊張與羞澀微微泛紅的雙頰，與他拉開距離，深吸幾口氣平復(fù)慌亂的心緒。

　　不愿糾結(jié)于適才朦朧的曖昧與心動，抬眼望向胤禵口中的“好地方”。只見漫山遍野彤云如火，那景象甚是壯觀?？粗鴿M目的美景，心情豁然開朗，不禁為眼前這片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驚艷所迷醉。

　　早就聽說香山紅葉美景正好，雖說皇家園林不可隨意進(jìn)入，但還是希望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看?？上闵皆诰┏俏鹘?，自從春兒去了胤禟的府里當(dāng)差，性子清冷不喜結(jié)交的自己身邊就沒有可以說笑的玩伴，一個人自然不能成行。

　　原本是無緣親眼一見這份美景，卻不想眼下誤打誤撞的遂了心愿。忍不住走到山崖邊，望著紅葉入目，喃喃道：“萬花都落盡，一樹紅葉燒，沒想到當(dāng)真能親眼一見如此壯麗的景色”。

　　“眼下正是香山景色正好時候。黃櫨紅葉，美景醉人”胤禟走到身側(cè)，他的聲音喚回沉浸在美景中的思緒，抬頭迎上那雙含笑的眼，從中讀出了些別樣的情緒。

　　“是啊，香山的紅葉尋常人可是難得一見，不過你們也別光顧著看風(fēng)景，酒菜早已備妥，快點(diǎn)過來，省得涼了不好吃?！必范_跟在胤禟的身后出言化解這一刻的微妙。我收回目光，對他感激的一笑，應(yīng)了句“就來”。

　　胤禟卻道：“你先去，我和耿姑娘還有幾句話要說?！?p>　　胤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禟，雖然不明白這二人要說什么，但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回身入了不遠(yuǎn)處的亭子。

　　胤禵離開，山崖上又只剩二人獨(dú)處，胤禟靜靜地看著我，良久沒有開口，臉上的神色一改往日的隨意，帶著些許凝重。

　　“九爺有什么話，盡管直言。”不喜歡他這樣的直視，我低下頭閃避開他灼人的目光，想要盡快結(jié)束這樣的獨(dú)處。

　　“倒也沒什么大事，只是再過幾個月內(nèi)務(wù)府就要將包衣秀女的名冊遞上去，我想問問你有什么打算。”胤禟收回目光，看向別處，似是隨意的問道。

　　又一個人問及打算，突然覺得好笑，什么時候開始在這些爺?shù)难劾镂揖谷贿€能有自個的打算。

　　“打算……若說不愿，可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輕笑反問。見他微微一愣，自嘲道“我自知無可轉(zhuǎn)圜，又怎么會去想那些不切實(shí)際的打算來平添煩惱?！?p>　　“我看得出十四弟對你有心，若你不愿入宮，倒可讓德妃娘娘與皇阿瑪說道一番，或許能進(jìn)十四弟的府邸，他必不會虧待與你。”胤禟道。

　　“民女不知哪里得罪九爺，若有冒犯之處，還請九爺恕罪，放民女一條生路?！彼脑捵屛乙惑@，屈膝福身，肅然答道。

　　胤禟見我突然請罪討?zhàn)?，有些不解，忙說：“你這是做什么，我并未苛責(zé)與你，只是想幫你討個恩典罷了，何至于此？”

　　我正起身，心底一陣無奈，只道難怪他日后的下場那么凄涼，不得不說他是商業(yè)上的天才，可面對政治卻顯得這般膚淺幼稚。

　　“在你看來這或許是討個恩典，可是對民女而言卻是大禍臨頭。”在這件事上，我怕他一個琢磨不清楚當(dāng)真去討要了所謂的恩典，于是直言道。

　　“試想一下，我既然是在冊的秀女，就理當(dāng)安分待選，不該生出旁的心思。如今尚未遴選，卻與諸皇子有所交集，即便是無意之舉，也會讓人心生揣測，又豈是能解釋清的。況且德妃娘娘是何許人，難道就會全然心無芥蒂地輕易應(yīng)下？”說到這里，我頓了頓，給他細(xì)思的時間，然后繼續(xù)道。

　　“二來，圣上乃明君，想來為明君者，應(yīng)不喜子孫為女子分心，若是讓十四爺冒然提及將我要入府中，民女怕是會擔(dān)上紅顏禍水的名頭。輕責(zé)民女身死去禍，十四爺被斥責(zé)，重則怕是民女不僅要死，還會讓十四爺在圣上心里有了芥蒂。再說其三，我父親乃是四爺身邊的奴才，我就算是要求恩典，也該是讓父親去求四爺，如今卻繞過四爺找上了十四爺，這不僅會讓四爺遷怒與我父親，恐怕連帶著還會十四爺生了嫌隙。這三條算下來，你說到底是幫我，還是害我？”將這些利害關(guān)系一一細(xì)數(shù)，心里愈發(fā)后怕，說出的話也全無避忌地犀利起來。

　　這些話說得直白嚴(yán)重，胤禟不傻，細(xì)作思量就自然能夠明白所言不虛。他喃喃道“幸好你是個明白的，否則……”

　　后話沒于唇間，不必說完心里都已明白。這件事就這么擱下，二人誰也沒有再提，各懷心事地悻悻回到胤禵等候的亭子里。

　　此時已近午膳時分，十月的山林寒意已重。亭子里有仆從早已備好酒菜相候，胤禵等得有些心急，一見二人折返，忙張羅著用膳。

　　原本庶民不可與皇族同席而坐，只是此時沒有旁人，兩人也都不是拘禮的人，我也只好客隨主便放下禮數(shù)落了座。

　　看著出行還張羅出這么滿滿一桌酒菜，輕笑感嘆道：“果然是出手大方，可惜三個人哪里吃得了這么多東西，著實(shí)浪費(fèi)了些?！?p>　　“這是我府里今年新制的桂花釀，嘗嘗怎樣?！必范_遣人幫我斟滿一盅酒，說道：“若只是二人又怎會準(zhǔn)備這么多吃食，原本是邀八哥、九哥和十哥一起來的，可是八哥和十哥臨時有事。故而只剩下我和九哥，剛才在路上就說起兩人哪里吃得完這么多，沒想到就遇上你這丫頭，說起來是你有口福才對?！?p>　　見胤禵言語中的輕松，下意識的看了看胤禟，見他神色如常，想必剛才的那番話也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也就不再多慮，索性隨遇而安，享受難得的愜意時光。

　　席間，胤禵的陽光率真和時不時逗人捧腹的玩笑，讓我也慢慢放下拘謹(jǐn)與二人說笑起來。

　　這一日，胤禟的話不多，看著我和胤禵打趣，只是靜笑不語，兀自自斟自飲，偶爾在胤禵玩笑過火時插上幾句話為我解圍。

　　酒過三巡時，空中忽然飄起小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越來越大，飛雪紅葉相互輝映，美得讓人無法側(cè)目。

　　胤禵望著漫天的飛雪起了雅興，尋思片刻后吟誦道：“雪染青松拂玉枝，紅塵不到靜階墀。黃花未謝梅將發(fā)，相伴琴書在是時。”

　　看著他此時的躊躇滿志，聽著他詩句里的與世無爭，想到日后九子奪嫡的慘烈，不禁對他未來的際遇有些悵然，深意道：“難得十四阿哥有這份灑脫的心境，只是為皇子者，當(dāng)真能得這份無爭淡然的灑脫嗎？”

　　一語出，二人頓默，胤禟用聽來平淡卻暗含戒備與警告地說道：“山林美景，閑來感悟，何須深究，眼下勿論身份，只談眼前，免得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惹來是非?！?p>　　我聽他這話，自知失言，未做辯駁，轉(zhuǎn)了話題，借著胤禵這份詩興，吟出金代周昂的《香山》，道：“山林朝市兩茫然，紅葉黃花自一川。野水趁人如有約，長松閱世不知年。千篇未暇償詩債；一飯聊從結(jié)凈緣。欲問安心心已了，手書誰識是生前?！?p>　　吟罷，見二人面露訝異，微微一笑，說“一時有感而發(fā)，見笑了”。這首詩恰好合上胤禵方才那詩，此詩是周昂面對萬葉飄丹時思念佳人的心境，然此時由我吟出，在三人耳中，深意想必各不相同。

　　“哪里，早知你聰慧思敏，諳熟醫(yī)術(shù)藥理，想不到還善詩詞，能知曉如此久遠(yuǎn)之律，甚是難得?！必范K出言贊道，眼中流露出的欣賞之色更加直白不加掩飾。

　　“想我滿洲先祖便是當(dāng)年金代女真后裔，如今能在此再聞當(dāng)年舊朝之律確實(shí)難得?？上О烁绮辉?，不然定能有一番論道?！必范_也作附和。他的語氣中有些莫名的欣喜，不知是因?yàn)樾蕾p此詩配此景，還是認(rèn)為我有意在配合他的那首詩而兀自高興。

　　不管他二人言語中的深意為何，我都只作未聞，含笑不語，轉(zhuǎn)而望向亭外漸漸迷人眼的飛雪，心中的思緒徘徊在那句“欲問安心心已了，手書誰識是生前”上，久久不能自已。

　　席散時，地上已覆上薄薄的白色，恐這山間積雪路滑，胤禵執(zhí)意親自將我送回耿宅，想著西郊離城有些路程，現(xiàn)在天色也已不早，不愿再與胤禟同乘一騎，只好應(yīng)允了胤禵。

　　有了第二次騎馬的經(jīng)驗(yàn)，加之胤禵顧及我的感受，刻意放緩了馬匹奔走的速度，沒有像來時那樣疾行，也就沒有出現(xiàn)之前與胤禟的那般尷尬。

　　胤禵一路將我送到耿宅門外，臨走時還特意說下次有空再帶我一起去玩。我沒拒絕，只是叮囑他回府的路上多加小心，然后目送他離開才進(jìn)了院子。

　　和他們二人出去時，胤禟曾遣人來耿宅打過招呼。只是女孩家只身與二個身份顯赫的皇子一同出游，難免不讓耿母憂心。

　　一進(jìn)院子，就見耿母早就在院子里候著，還不忘朝門外望了眼，沉聲問了句那人是誰。我道：“是十四爺”。

　　耿母嘆了聲，提醒道：“自個多留點(diǎn)心，千萬別惹出什么岔子?！?p>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順著話應(yīng)下，說自己知道分寸，又寬慰著她安了心，才滿懷心事地回到自己屋里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