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真是的,家里請了這么多丫頭老媽子,還要嫂子做這樣做那樣,明擺著就是欺負人嘛!”焦麗卿小聲的嘀咕,然后拉著我的手不好意思的說,“嫂子,抱歉啦,剛才沒替你說話。頭先我在大家面前說那些話,娘很生我的氣,所以……”
她幫我是情分,不幫我是應該。我有什么資格計較呢?
我失笑道:“傻丫頭,我怎么會怪你呢?你在各房家長們面前替我說話,說得那么好,我謝謝你還來不及呢!哎,不多說了,我要去打掃了,打掃完還要洗床單被褥,不然婆婆又要生氣了。”
“嫂子,我?guī)湍悖 ?p> “不了,一會兒婆婆看到,又該不高興了!”
“那,我陪你過去?!?p> “蘭芝……”焦仲卿叫了我一聲,我這才想起他的存在,向他看去:“你怎么還在這里?今天府衙沒事做嗎?”
他低下頭去:“我……對不起……”
對不起?認錯倒挺勤快的,可是,知錯不改,錯了再錯,又算什么?我冷冷看著他,并不答話。
“哥,不是我說你,你怎么當人家相公的,剛才我多希望替嫂子說話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看嫂子被娘欺負,你要負一半的責任!”焦麗卿替我忿忿不平。
焦仲卿聞言抬起頭來,左顧右盼,一臉緊張:“麗兒,你又在說娘的壞話!幸好沒給下人聽到,不然,傳到娘的耳朵,娘又要生氣了?!?p> 我拉著焦麗卿就走,實在不想和他再多說一句話。
我們走了一會兒,焦麗卿忽然自言自語般說道:“我聽我哥說,我奶奶在世時性情很是不好,每天都想著法子折磨我娘,娘額頭上的那道疤痕就是奶奶用碗砸的。多狠心啊!要是再往下一點點,娘的眼睛可就保不住了!我爹整天忙著生意,在家的時間很少,所以娘有苦處也沒人去說。即便是找到機會跟爹說了,爹也只是偏幫奶奶,數(shù)落娘的不是。要不是有我哥和我,娘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兩歲的時候奶奶過世了,娘終于擺脫了奶奶的折磨??赡锏暮萌兆記]過多久,我爹也去世了。那時候我哥十歲,我才三歲。家里忽然沒了男人,一時間我娘六神無主。其他房的叔伯說是好心想要收養(yǎng)我們兄妹,實際上是想把趁機把娘趕出焦家,好侵吞我們家的家產(chǎn)。生意上的對頭也一個個欺負上門。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孩,跟家族里的男人和生意上的對頭周旋,那段日子真是難熬啊!從那時候起,娘就再也沒笑過?!?p> 我默默的聽著,并不插話。我能說什么呢?可憐她?聽起來她是很值得同情,可我做不到可憐她。她可憐,更可恨。
她幽幽的嘆道:“娘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哥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我實在不懂,為什么她不愿意好好享受,不把這個家交給哥來當;為什么她要把自己當媳婦時受過的苦,再讓嫂子受一遍?”說完,她一雙大眼茫然的看著我,希望從我這里得到答案。
焦麗卿不懂,我懂。
正因為有辛苦的過往,鄭玉敏對于權勢的認識才更清晰透徹。族里叔伯的欺壓讓她對人失去了信任,只有把家長的權力抓在自己手里,她才過的有安全感。以前我不懂她為何要一再的針對我,現(xiàn)在我明白了。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媳婦熬成婆”。她當年沒有被善待,如今當然看不得焦仲卿對我的好。她沒有得到的,我卻得到了;另一方面,又覺得我搶了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兒子:這怎能令她不嫉恨?
我沉默半晌,接口說道:“麗兒,你還小,這些事,等你再大一些,自然會懂的?!?p> 我并不希望她這么小就知道太多人性的丑惡。她的身上還保留著可貴的純真,而我的純真,早就被社會的染缸涂得面目全非了。
“小姐,殊兒來了!”人還未到聲先到,不是殊兒還能有誰?我朝聲音來源處看去,殊兒背著一個包裹,滿臉堆笑,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
“殊兒姐姐,你來的正好,有你幫忙,嫂子就沒那么辛苦了。”焦麗卿看到殊兒,也是很高興。
“麗卿小姐?!笔鈨盒辛藗€禮,睜大眼睛,“小姐,是不是焦老夫人又欺負你了?”
“殊兒,跟你說過很多遍了,焦家比不得劉家,管好你這張嘴。”我恨鐵不成鋼的說。在焦家,我暫時沒有能力保護她。
“是,小姐?!笔鈨旱拖骂^,一臉委屈。
“好了好了,小心眼的丫頭,讓我看看,眼淚有沒有掉下來?”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故意笑她。
殊兒嘟著嘴,氣鼓鼓的不看我。
“殊兒姐姐,我看啊,嫂子對你太好了,還要處處哄著你。要是換做我娘,非撕爛你的嘴不可?!?p> 殊兒一臉惶恐,連忙左右張望。
“麗兒,你個小壞蛋,知道殊兒膽子小,還嚇她?!蔽覍櫮绲男χ笆鈨?,麗兒跟你開玩笑的,你緊張什么?”
“哦!”殊兒又把頭低下了。
焦麗卿吐吐舌頭,搖著殊兒的手:“好姐姐,你就饒了我吧,別生我的氣,我還想吃你做的點心呢?!?p> “那,我先把包裹放了,馬上就給你做去?!笔鈨航K于不再沉著小臉,轉(zhuǎn)陰為晴。
“把包裹給我吧,我來放。你去忙吧?!?p> 看著她們有說有笑的離開,提著包裹,我笑了。包裹啊包裹,你來得正好!我正等著你大顯身手呢!
我一邊唱歌一邊打掃著房間,惹得含笑頻頻拿怪眼看我。我知道,她是鄭玉敏派來監(jiān)視我的。說起來就是多么諷刺,焦家的少奶奶在忙里忙外的干活,請來干活的丫頭卻無所事事的在一旁監(jiān)工。
含笑顯然不懂我為何情緒高昂,在她眼里,我應該是苦大仇深的受氣媳婦模樣才對。我的心里何嘗不是窩著一股子氣,但我不是為別人活著,鄭玉敏想要的就是我難受,那么,我憑什么要讓自己難受,讓她快活?既然難受也得過,快活也得過,那我當然要對得起自己!
手腳利落的掃完房間,我動手把被單床褥收入洗衣盆,端到院子里水井邊。陽光暖暖的照著,陣陣花香入鼻,滿園花紅蕉綠,甚是好看。我卻沒空欣賞風景,滿盆子的床單被褥讓我忙得滿頭大汗。
被褥實在太大件,不多時,我已腰酸背痛,開始幻想要是有臺洗衣機掉在我面前該多好啊。不過,要是真的有臺洗衣機掉在我面前,卻沒有電可以驅(qū)動,那我會更加抓狂。
想到這將是我最后一次下苦力,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雙手加大了力度,一邊搓洗一邊鬼吼鬼叫:“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白天黑夜工作忙——”
時間不知不覺溜走,太陽下山時分,我終于打理好一切。看著洗凈晾好的床單被褥,我拍打著酸痛的腰身和手臂,心里竟然升起一股勞動者的自豪和快感。
晚飯在極度沉寂中完成了。我吞下最后一口飯,推開碗筷,說了一聲“大家慢吃”,就溜了出來。月色極好,風兒很輕柔,就連青蛙和蟋蟀也很低調(diào)的輕聲唱著。我長長的吸了口氣,信步邁向后花園。
“蘭芝?!苯怪偾湎褡鲑\一般輕手輕腳跟在我身后,低聲叫我。我站住,并不轉(zhuǎn)身,下著逐客令:“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他不肯離開,身子突然貼了過來,伸長雙臂,從身后輕輕的環(huán)住我,把頭靠在我肩膀上,鼻間的呼吸熱熱的噴灑在我的脖子上。一陣酥麻傳遍了全身,我身子一僵,心跳突然加快起來。
“蘭芝,我好想你。這么多日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天天盼著你能回心轉(zhuǎn)意,天天盼著你重進焦家的大門,天天盼著你能再次接受我。那天,我聽說你投水,我都快瘋了,急急忙忙去劉家找你,幸好,只是一個誤傳,否則,我真的承受不起……我現(xiàn)在想來都好后怕,我怕永遠失去你,我怕……”他低低的訴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我呆呆的站著,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我感覺溫熱的液體沾濕了我的肩膀,我才猛然驚醒。天,剛才我心里一閃而過的一縷情愫,是,感動?
我不由得鄙視自己。劉蘭芝啊劉蘭芝,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花癡了,這么容易被男人的甜言蜜語所打動?這個男人,他并非你的良人!
我掙開他的擁抱,極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慌亂,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我累了,想早點休息。今天開始,我會搬到客房去睡。你也早睡吧。”
“蘭芝,為何要這樣對我……”他的聲音充滿無奈和傷痛。
我不敢轉(zhuǎn)身,害怕看到他深情又傷心的眼神。我飛快的逃離現(xiàn)場,跑到客房,插上門拴,頹然坐下。耳邊咚咚狂響的竟是我的心跳,我拍拍胸口,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平靜下來,這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滿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