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劉武夜談
高峻不想打擾劉牧丞的好夢，輕手輕腳地在劉武的身邊躺下來。心想，自從西州回來以后，只去了柴屋兩次，柳氏的氣色和精神也比上一次看到時好了許多，這樣他就沒什么不放心的了。
以后自已就是高牧監(jiān)，只要在牧場里站穩(wěn)了腳跟，要照顧好柳玉如的生活應(yīng)該不成什么問題，村子那頭是自己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柴屋，而村子的這頭是一幢還算別致的獨門小院，這座小院不消自己動手，只是動了動嘴，就有人給辦好了，難道權(quán)勢之利，盡在于此嗎？
他知道晚上去柳玉如那里時，自己的行為舉止、言語并不嚴謹，以柳氏這么冰雪聰明的一個人，事后絕不會沒有察覺，不過高峻并不在乎。而且他堅信：就算是自己在柳玉如的跟前暴露出再多的馬腳，她也不會站出來指證自己是個冒牌貨。
她一見到自己時就直覺地叫出了“侯峻”兩個字。但是緊接著就仔細地、一口一個高大人地給自己解釋著什么是永業(yè)田，還額外講解了職份田。嘿！這個女人是真傻呢？是假傻呢？還是當(dāng)局者迷的臨時傻呢？
高峻相信：今晚自己露了面，柳玉如對這個高大人的身份或早或晚會有所懷疑。而高峻心里暗自期待著，她會用什么樣的方式來繼續(xù)驗證自己的身份？而自己是不是間或給她設(shè)置一點小小的迷魂陣，也算是對她以往費盡心機地“殘酷迫害”自己的小小的懲戒。想想這個彼此心照不宣的游戲，高峻不由在黑暗中笑了。
劉武忽然開口問道，“高大人，你又有什么高興事?。俊?p> 高峻被他突然發(fā)聲嚇了一跳，剛進來的時候就覺著劉監(jiān)丞躺在那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原來這家伙根本就沒有睡。
“劉大人，我哪有什么高興事，不過是在想咱牧場里的一些事情。”
劉武一聽心里想，高大人以往對公事一慣是不聞不問的，如今大半夜的，竟說是在想牧場中的事，他隨即來了興趣，躺在那里也不起身，把頭轉(zhuǎn)向高峻道，“什么事讓高大人如此放心不下？”
高峻這一日來一直放心不下的其實就一件事，就是柳氏進入牧場后會做什么活，但是現(xiàn)在不好直接說，畢竟柳玉如表面上與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冒然說出來，劉武指不定怎么想。于是說道，“我去揀草間一趟，看到許多弊端?！?p> 劉武想，自己一直以來是柳中牧里面實際上的大總管，岳青鶴、陸尚樓、高峻三位牧監(jiān)以往沒有一人提到什么弊端，聽高大人猛然間提出，劉武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在床上欠起身子問道，“不知大人有什么發(fā)現(xiàn)？”
高峻瞧出他有些緊張，也知道他緊張的原因在哪里，“我看到在牧場中人浮于事，大白天的其他間、房的管事竟然離開本職去別處鬼混，也不知是怎么搞的?！?p> 劉武聽到此，果然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臉有些紅的道，“高大人你看到了什么！不妨對卑職說說。只因這場大雪，卑職只顧著善后，果真對場中雜事疏于監(jiān)管”。
“劉大人認為手下人不守本職、擅離崗位，更有的去與揀草間新任女管事鬼混，這樣的事也是雜事？”
劉武一聽，臉上竟然冒了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竟有這事？大人所說的是誰？卑職一定察明，嚴加責(zé)罰”
“這個先不提，我且問你，萬士巨萬團官卯時不到場里管事，本官業(yè)已留意，他竟然一天都不知所蹤，是劉大人別有差遣嗎？”
劉武臉上忽晴忽陰，忽然臉憋得通紅，“他是岳大人的小舅子，下官……下官實在為難！”
“請問劉大人，你說為難，難在何處！大人領(lǐng)取俸銀的時候可曾感覺到難？”
“這，這，”劉武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被這位二十來歲的頂頭上司問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整個是要哭的架勢，高峻已經(jīng)知道他還算是個務(wù)實的官，不忍心過分擠兌，“我知道你還算得上勤勉，試看這里大小官員，又有幾個是甘心宿在這里的？這里只有你我兄弟二人，牧場里有多少弊端，你當(dāng)哥的心中比誰都清楚，不妨對小弟明講，我們兄弟齊心協(xié)力，將這些弊端一件件革除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p> 聽高大人一講，劉監(jiān)丞心頭一熱，這些年自己活沒少干，罪沒少受，被岳大人排來布去，倒是像個童養(yǎng)媳，非但如此，連岳大人的舅子、職位在自己之下的萬團官，事實上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以致自己一直以來勉力維持，說不盡的艱難。
方才高峻短短一席話，里面似是恩威并至，有著拉攏的意思，今后自己路要如何走，不表個態(tài)，恐怕日后除了岳、萬之流外，還得再加上高大人了。于是急忙說道，“高大人，下官不懂得機巧變通，遇事無人做主，許多事操作起來步履艱難，大人有此意，下官怎敢不唯大人馬首是瞻！”
當(dāng)下一五一十，將一些牧場中的問題竹筒倒豆子，對著高峻講了出來。劉監(jiān)丞說，“這些日子正是收牧草的時刻，那個萬士巨想是去外縣了，因為是他主管草料這一塊?！?p> 不知不覺的，天光大亮。劉武還是意猶未盡，對高大人說，“卑職知道村后有家酒館，平時我不回家常去那里，口味還算可以?！?p> 于是兩人出來，分騎了馬往村中而來。高峻看到羅得刀、羅全正與村正的兒媳婦站在道邊，似有些糾纏不清。近了正好聽那女人說，“我又與你們不熟悉，憑什么你們說去我就要去？而且還去柳中縣，我長這么大都沒去過，你們把我賣了怎么辦？”
羅得刀和羅全兩人起早就開始張羅高大人的事，又不知村里哪個女子才合適，于是到村正家打聽，兩人一看到陳九媳婦，當(dāng)即拍板就讓她去。
村正不好推拒，只是偷偷對著兒媳婦使個眼色，心說你們兩人，本就行為不端，怎能把一個好端端地兒媳婦交到你們手里。示意村姑自己把此事攪黃。
誰知羅得刀看到陳九媳婦眉目清楚，又是年輕，就堅持要她去，心想半路上就是多與她調(diào)笑幾句也不錯。自從挨了高大人的窩心腳，柳氏那里的心思再也不敢有，但也不妨礙自已由別處找補。
陳九媳婦忽然看到高峻從二人身后走來，脫口說道，“這不是侯……”冷不丁見來人著了官袍，對自己一瞪眼，心頭一顫，硬是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羅全回身看到高峻，打個千兒道，“高大人、劉大人，早。羅管家想要帶了她去柳中縣，可這位妹子說什么不肯去，因此正在商量?！?p> “你們這兩個蠢材！我要是她也不會隨你們?nèi)?，怎么也要給她找個伴兒、再定好了答謝才行，你們可講好了？”
高峻的話句句說到陳九媳婦心里，加之又聽到“柳夫人”一句，尋思村中根本沒有姓柳的夫人，難道是柳玉如？再看這位高大人，剛才朝自己偷偷瞪眼不要自己稱呼他，其中肯定有不能讓她明說的意思，自己看他除了面色稍白、額頭有顆小痣外，活脫就是侯駿。她不及細想，就說，“可不是，我還怕他二人把我賣了，要不就讓我嫂子做伴，這才有的考慮。”
高峻說，“正是，有你幫忙，采買之事一定辦得好，回來一人扯半匹布做身衣裳，算是本官的答謝，可好？”
“這還差不多……另外還要套輛車，馬是騎不來的。都答應(yīng)了就去?！备呔c頭，又對羅得刀道，“回來時，記得把那婆子一并帶回來?！?p> 三人遂又領(lǐng)了陳八媳婦，套了車往柳中縣去了。
高峻和劉武兩人這才去飯館吃了早點。高峻想起夜間劉武對自己所說的馬草采購中的問題，決定去微服查訪一番。
于是帶了劉武，帶上馮征，三人扮作平常模樣出來，劉武夜里已經(jīng)和高峻交待過，柳中牧場雖說所占地域在西州五座馬場里是最大的，馬場的西北方幾乎跨到了緊鄰的交河縣，但是飼養(yǎng)的馬匹只有一千九百匹，是個下牧的等級，而交河縣牧場因為馬數(shù)超過了三千匹，劃在了中牧的等級圈子里。
如同軍功要以獲取敵人首級數(shù)來劃定一樣，牧場等級要看養(yǎng)馬的種類和品質(zhì)，還要看馬匹數(shù)量，要是只有兩千九百九十九匹，差一匹駒子也是個下牧。因此柳中牧牧監(jiān)、副牧監(jiān)以及監(jiān)丞以下的所有官員，品級都比臨縣的交河牧矮了一級。
因為三個人里劉武年紀最大，就扮作了一個掌柜，高峻和馮征扮做了伙計，三人騎了馬出發(fā)，劉武有些惶恐，“高大人，下官從未做過掌柜，不如你來，你看哪間商號里沒有老伙計？”高峻不依。
柳中牧冬季牧草供應(yīng)商是交河縣的。交河縣地處山嶺北側(cè)，氣候水土適宜，山谷平坦之處盡是些野生的紫花苜蓿，這縣里大多數(shù)人家除了耕作不多的土地之外，其余時間都是用來采割紫花野苜蓿，晾制成馬草賣與牧場做冬季馬料。
每年的入秋前，正是漫山遍野的紫花野苜蓿的割采時間，此時野生紫花苜蓿已近長成，其中養(yǎng)份也達到最足。再遲了收割，野紫花苜蓿一旦結(jié)籽，莖桿中的養(yǎng)料也會隨之流失。
就是趁著此時收割回來，并要找個陰涼通風(fēng)處慢慢晾干。此物不能任由太陽暴曬，曬得如柴草似的就不行了；又要每隔一斷時間翻騰一遍，提防發(fā)霉腐爛。
如此翻來覆去幾遍，揀出雜草，要一個來月。直至野苜蓿的莖葉中水份既已晾出，但莖葉仍呈現(xiàn)青碧之色才算完活。馬匹們嚼起來甘甘甜甜不會鬧肚子，是各處牧場冬季必備。成色好的可以賣到每擔(dān)兩文錢。不要小看了這兩文錢，大唐帝國物價頗為低廉，一擔(dān)精米也只不過六、七文而已。
高峻和馮武二人由劉武領(lǐng)著，要出牧場西北谷口，看到在揀草房門口停了一輛牛車，一位老漢牽住了牛韁繩，等十幾個女人跳下車來。
那些女子也是各地犯下重案發(fā)配到嶺南的刑徒，一邊嘰喳著跳下牛車，有的還在插科打諢，呼叫打罵。高峻看到柳玉如也混在其中，身段模樣實在是明珠落在沙礫堆里，被他一眼就看到了。她正兩手捏了裙角、十分小心地往車下跳，并沒有注意到高峻。一個十八、九歲，濃眉大眼的姑娘正伸手扶住她。
這是牧場將她們一起由村中接來第一天上工。高峻也不知她這樣嬌生慣養(yǎng)的女人會給派個什么活計、她吃不吃得消。有心過去說話，想想人多眼雜又不合適，一狠心帶了兩人徑出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