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異界之人
走出養(yǎng)心殿很久,商昱澤才完全平靜下來。
講實話,他對商墨塵有著天然的恐懼,這恐懼來源于他卑微的出身,來源于壓抑痛苦的童年,更來源于商墨塵身上濃重的冷情和殺伐之氣。小時候他也曾渴望過父皇的疼愛,渴望某一天父皇能看見他、看見母妃,可商墨塵一次都沒來看過他們,沒有關(guān)心過他們,他像是忘了宮里還有一位四殿下,忘了宮里還有一位為他生下了皇子的宮妃,他對他們不聞不問,即便是在一年難得的除夕家宴也吝嗇于施舍給他們半個眼神,任由他和母妃腐爛在冷寂的深宮。
后來二皇兄發(fā)現(xiàn)了他的窘迫,對他們施以援手,讓他的童年不至于全是悲慘的色調(diào),可隨著二皇兄的慘死、母妃的病逝,他的境況變得比之前還要差,對于這個血緣最濃厚的親人也越發(fā)恐懼,最后滋生出了深深的厭惡。
二皇兄帶給了他物質(zhì)上的豐饒,短暫地富足了他的精神土壤,也讓他徹底看清了父皇的無情。他不再渴望他的關(guān)注,不再渴望他的疼愛,他明白那些東西是無法從這個人身上獲取的,也不想再做夢從他身上獲取這些東西,即便現(xiàn)在這個人開始對九妹妹傾泄出了他從沒有給出的疼愛和憐惜。
“對不起,澤哥哥,我沒想到因為我們的事你會這么為難?!钡鹊缴剃艥尚木w徹底平定,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一直沉默不語的許凌煙抿了抿唇,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歉意。
她知道商昱澤不受寵,但萬萬猜不到商墨塵這么雙標(biāo),商玖玖說要傅塵軒當(dāng)伴讀便眼也不眨地同意,商昱澤要選他們倆卻被否決和訓(xùn)斥。
雖然最后不知道為什么這位暴君改了主意,但商昱澤受到的難堪大抵不會被完全安慰。
誰知商昱澤卻低頭朝她露出一個笑,揉揉許凌煙毛茸茸的發(fā)頂,一臉無所謂甚至還有些開心的道:“沒事,父皇對我總是不假辭色,我都習(xí)慣了?!?p> “反倒是你們,肯定被嚇壞了吧?”跟兩個小豆丁混熟了,商昱澤在他們面前說話也隨意起來,毫無顧忌一樣,壓低聲音同他們講商墨塵的壞話,“我父皇發(fā)火的時候很可怕吧?而且不是那種直接罵你打你的可怕,是不說話給你壓迫感,讓你不知道下一秒他會怎么懲罰你的那種可怕。我有時候覺得父皇挺歹毒的,左右他都要給你一刀的,偏不痛快,讓人白白提心吊膽,害怕著害怕著噩夢就成真了?!?p> “也不知道父皇今天抽哪門子的風(fēng),明明昨天我都告訴趙公公我來是要選伴讀了,趙公公昨日肯定稟報過他了,今日剛說了目的父皇也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很明顯他也不想過多去管這件事,怎么突然抓著你們的身份說不行?”
商昱澤面上表情疑惑一瞬,許凌煙本來也在心中腹誹商墨塵,聞言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雙標(biāo)狗唄!”
話落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另外兩人雖然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但那個“狗”字他們是知道的,于是心里也是一緊。原本皺著臉的三人全都緊張起來,左顧右盼去看周圍有沒有人,見最近的宮人也離他們有幾十米的距離,頓時松了口氣。
“快跑快跑。”
解除了危機,商昱澤舒了一口氣,但因為心虛的原因拉著兩個小包子狂奔起來,三人氣喘吁吁跑了老遠(yuǎn),拐過一個拐角才終于肯扶著旁邊的大樹歇一歇。
午后的皇宮靜得人心恬淡,一大兩小三個孩子迎著微涼的風(fēng)跑了一路,臉上的郁色漸漸被吹散,換成了有些肆意的笑容,最后居然跑出了一額頭的汗。
“雙標(biāo)狗到底是什么意思?。俊彼南聼o人,商昱澤喘勻了氣,看著身旁抬手給自己扇風(fēng)的小豆丁,忍了又忍還是沒抵擋的住那該死的求知欲,湊過去小聲問她。
許凌云也抬頭看過去,許凌煙咬著唇,思考了一下,斟酌好語氣說:“就是他喜歡一個人,這個人干什么他都覺得是對的,都很支持,然后其他人干了和他喜歡的人一樣的但他從心底不認(rèn)同或者本來就不太對的事,他就態(tài)度很不好,很不支持?!?p> “加個狗其實就是表示加重語氣?!痹S凌煙小小聲道。
商昱澤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興高采烈道:“這個詞語好貼合啊,但聽著好像不是能被寫到書上的,是凌煙妹妹從哪里聽來的嗎?”
“啊,哈哈,是我偶爾聽幾個宮女聊天說的,應(yīng)該是她們那里的家鄉(xiāng)話,我根據(jù)語意猜出了它的意思?!?p> 許凌煙本來想說自己家鄉(xiāng)的人都這樣說,但一旁的許凌云盯著,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順著商昱澤的話茬快速編了個瞎話。
兩個人都信了,這一小會兒商昱澤也休息好了,急忙跟他們告別,匆匆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
大乾國師喜靜,因此國師府不在靠近皇宮的城東,也不在繁華熱鬧的城北,而是處于百姓聚集的城南。
遠(yuǎn)離了達官顯貴聚居區(qū)的喧嘩與浮華,國師府便多了幾分尋常巷陌的煙火氣。但到底是大乾皇帝親封的國師,虧了地段,便在建造上多多費心彌補回來。
朱紅色的大門高大巍峨,上面金色的門釘在日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門口守著的石獅子威嚴(yán)莊重,雕琢講究,就連石獅子嘴里銜著的石球上也雕刻著祥瑞圖案,越發(fā)襯的國師府邸貴氣逼人。
一進國師府,映入眼簾的便是寬敞的前廳,地面由平整的青石板鋪成,兩邊隔著一米便栽著一株矮矮的花草。
商乾堯繞過前廳,走過抄手游廊,穿過月洞門,來到了一處幽靜清雅的小院。院子一角種了幾棵翠竹,頂著秋日的涼風(fēng)長得郁郁蔥蔥,屋舍前一棵臘梅挺拔,灰褐色的老枝比起去年更加粗壯,脆嫩的綠色枝條從上面抽條、成長。
下人在房屋門口停止腳步,低著頭恭敬道:“國師大人,太子殿下求見,小人按照您之前的吩咐直接將太子殿下帶來了?!?p> 陸雲(yún)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出來,如同山間清泉墜入玉潭,清幽悅耳:“請殿下進來?!?p> 下人應(yīng)聲,上前開了門之后恭敬立在側(cè)邊。商乾堯跨步進去,那下人便將房門關(guān)好,自覺走出了院子。
屋內(nèi)布置同屋外一般清雅,沒有什么華貴的飾物,商乾堯繞過一扇檀香屏風(fēng),便見陸雲(yún)端坐在小桌前飲茶,身旁坐著一個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皇兄來的也太晚了,弟弟我這一盞茶都要飲完了?!鄙倌晔钱?dāng)今三皇子商若琛,生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見了人沒給正形,見了商乾堯進來,起先因為陸雲(yún)氣質(zhì)所染坐的端正的身子立刻歪了下來。
他放松了身子,一只手吊兒郎當(dāng)撥弄著茶盞的邊緣,揚起下巴不滿地看向?qū)⑺暈榭諝猓炊е?jǐn)朝國師拱手的商乾堯,鼻孔里發(fā)出一聲不屑的氣音,“切,裝模作樣?!?p> 商乾堯沒理他,倒是陸雲(yún)似乎對他這種大不敬的行為很是頭痛,好笑地勸了兩句。
“三殿下性情率真,這點臣頗為羨慕,但太子殿下是您兄長,更是大乾儲君,您不該這般不敬?!?p> 說完又對商乾堯頷首回禮,“太子殿下坐吧。正巧這壺新茶泡了出來,太子殿下嘗嘗味道如何?!?p> “我同皇兄手足情深,不愿整日同他生疏,相信皇兄也會感動于我的真情流露,不會與我計較?!鄙倘翳〕堕_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一句,轉(zhuǎn)而看向落座在他對面的商乾堯,狹長鳳眸里笑意深深,“是吧?皇兄?!?p> 商乾堯看他一眼,并沒有開口,只是端起面前茶水啜了一口,面上微微露出點不甚明顯的笑意:“茶里有股淡淡的紅梅香…國師用去年紅梅上的雪水煮的茶?”
商乾堯的生母皇后自閨閣之中便鉆研茶道,所以跟在她身邊長大的商乾堯能喝出泡茶的水是雪水并不稀奇,但他能猜出雪水是紅梅上的雪和年份,還是讓陸雲(yún)小小的驚訝了一下。
陸雲(yún)微微一笑:“是,去年御花園的紅梅開的好,臣一時興起便收了一些藏起來,放著放著便也忘了,今日看到院里臘梅抽條茂盛才想起來?!?p> “殿下若是喜歡,待會臣讓人給您帶一罐回去?!?p> “不用?!鄙糖瑘蚍畔率掷锏牟璞拔也幌矚g喝茶,而且比起雪水,我更喜歡用山泉水泡出的茶。”
“山泉水泡出來的茶更醇厚甘甜,皇兄這是覺得生活苦的緊,又吃不到糖,所以喝點甜茶解解苦?”商若琛笑瞇瞇插話。
滿意地看到商乾堯沒了笑,他又跑去挑釁陸雲(yún),“雪水泡的茶也就那樣,國師封此雪煮茶,勞心勞力,難道就圖它所帶的一絲梅花香?那倒不如直接用梅花泡茶了,或者國師想追求意境,干脆將水同紅梅一起封存,這樣想喝隨時能拿出來一大罐,不用像現(xiàn)在一樣等上大半年,還要摳摳搜搜分出來一小罐送出去?!?p> “三殿下所言不無道理?!标戨?yún)還是笑瞇瞇的,只是笑容里卻多了一分無奈,“花費精力收集雪水,再傻傻等上一兩年,確實有些傻,可沒辦法,風(fēng)雅之人想要尋些風(fēng)雅之事總是如此耗費力氣,一不小心還要惹得不懂此事的俗人發(fā)笑,實在艱辛?!?p> 他這一番話說的真誠,商若琛被他內(nèi)涵卻不好反擊,只能咬牙哼笑一聲:“國師這張嘴,還真是厲害!”
陸雲(yún)噙著笑受了他的“夸贊”,把他氣的牙癢癢。
閑話說完,商乾堯談起了正事:“國師今日親自去見了那起死回生的天命之人,可曾看出些什么?”
一旁的商若琛沉默下來。
天命之人,這是他們目前最為關(guān)注的事情。
自一月前珍妃落胎一事,他和商乾堯就敏銳地察覺到什么東西似乎發(fā)生了變化。先是冷情冷血的父皇突然因為商玖玖一番賣萌討巧無理由地升起對她的疼愛,后有他們同商玖玖打了個照面便無故升起對她的好奇心,宮宴上更是突然覺得低著頭扣手的商玖玖很像個粉色團子,可愛乖巧。
這個想法在兩人腦子里形成的瞬間,便讓兩人后背起了一陣寒意。
原因無他,他們在此之前連商玖玖長什么模樣都記不太清,不可能有這樣的感悟,而且這種想法來的太無緣無故,來的太蹊蹺,不像是從心里浮出來的,倒像是突然被人強塞進腦子里。
后來兩人做了一個夢,夢境開頭便是珍妃一事,此后商玖玖得了父皇的喜愛,得了他們幾個皇子公主的喜愛,得了朝臣和百姓的喜愛,登基為帝,一統(tǒng)天下,和天鉞送來的那個質(zhì)子傅塵軒一起流芳百世。
醒來兩人一陣嗤笑,夢里的他們居然就那樣喜愛上了商玖玖,甚至因為她和父皇關(guān)系改善,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真是一個愚蠢的夢境。
畢竟他們,恨不得活剮了他們的那位好父皇。
第二日兩人碰頭,商若琛無意間提起這個奇怪的夢境,起先還是笑著的,但當(dāng)知曉他商乾堯居然也做了個一模一樣的夢時,立刻便覺得不太對勁,但這種事情涉及神鬼詭譎之力,查是查不出來的,于是他們便結(jié)伴來了國師府。
正巧碰上國師一臉凝重,說星象有異,星斗如隕,恐生亂想。他們便猜測變故出在商玖玖身上,將事情說了,國師卜了一卦,說這是前世之事,他們兩個身懷龍運,前世內(nèi)心深處對此結(jié)局不滿,所以逆轉(zhuǎn)了時刻回來,趕在事情發(fā)生之前覺醒。
國師說,這是天命,天命落在商玖玖身上,要她被所有人喜歡,要她順風(fēng)順?biāo)?,誰也改不了。
但也有一線生機,那就是另一個異界之人。
因為這次時空逆轉(zhuǎn),有另一個異界之人被牽連,跟著商玖玖來到了這里,來到了定京。
兩人查來查去,查到了宮里被遺忘的南慶質(zhì)子。
宮里的眼線說,南慶公主明明已經(jīng)病死,卻奇跡般醒了過來,之后一月性情大變。
商乾堯那時還不能太過確定,直到同他們交好的四弟這一月內(nèi)對商玖玖完全不同于夢境中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