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酒正熱最好舞劍
這可超出了預(yù)期。雖然只是生理性的淚水，他依然覺得十分丟人，見疏桐將取出的箭頭丟到一邊，開始專心對付他重新流血的傷口，他吐出嘴里的帕子，用另一只手偷偷擦了擦臉。
疏桐止住血，消毒上藥包扎一氣呵成，心里十分遲疑：這么深的傷口，不打破傷風(fēng)總覺得不安心。
她幫裴錚穿上干凈的衣服，又將染血的布和棉片收拾了，聽見裴錚吸了吸鼻子，她其實(shí)看到了他的眼淚，也看到了他自己偷偷擦掉，她還看出他稍微躲著她的目光，怕自己發(fā)現(xiàn)他剛才不小心哭了。
“你休息一下，我去取藥來。”疏桐將枕頭塞到他身后，小心扶著他靠過去，倚在一側(cè)，打算給他一點(diǎn)平復(fù)心情的時(shí)間。
裴錚抓住她手腕不讓她走。
“我去取藥，”疏桐說，掙脫他的手，忍不住抬手將他眼下尚余的一點(diǎn)淚痕也擦掉，“你累了就睡一會，藥好了我叫你?！?p> 裴錚不肯放她走，再一次抓住她手腕。
好吧，疏桐心想，看在他受傷的份上。
“外面有人嗎？”疏桐對著門口喊，門外立刻進(jìn)來兩個(gè)站崗的親兵，“去找溫大夫，將將軍的藥拿來，若是還沒煎，就將藥吊子一并帶過來，若是已經(jīng)煎上，你們就倒了藥端過來?！?p> 二人答應(yīng)著去了，不一時(shí)就將藥吊子并炭火一起弄了過來，屋子里頃刻滿是藥香。
裴錚看著疏桐坐在小板凳上給他煎藥，心中像汪著滿滿的熱水，慢慢溢出來，順著血液流邊全身，讓他整個(gè)人都暖洋洋的。他從未覺得如此滿足過，誰還在乎一點(diǎn)點(diǎn)傷呢？巴不得傷再多一點(diǎn)，能讓她照顧得久一點(diǎn)。原來世上還有這種美好的感覺，只是看著那個(gè)人，就會心生無限柔情蜜意。他想起疏桐方才幫他擦淚時(shí)半是理解半是安撫的眼神，不禁有些貪心，早知道就不自己擦了，她看到后會不會更加心疼？
疏桐將藥汁潷出，端來給裴錚?？此煊沂謺?，伸左手還會疼，可憐兮兮地望著自己，只好往前坐了坐，拿勺子輕輕劃著，吹涼了送到裴錚唇邊。
他低頭喝了一口，仿佛喝的不是苦出膽汁的中藥汁子，而是什么瓊漿玉液。
疏桐卻沒有再喂，她將整碗藥吹涼，起身跪坐到裴錚身后，讓他暫時(shí)靠在自己身上，一手環(huán)住他的頭，捏住下巴，一手端著藥碗，往他嘴里送。
一碗藥一口氣灌了下去，裴錚咳嗽起來。溫水及時(shí)送過來，他忙喝了兩口，又有一顆蜜餞被塞到了嘴里。
疏桐放開了他，將藥碗端走了。
裴錚喘著氣問：“你在傷兵營，也是這么——嗯——喂他們吃藥的么？”
疏桐撥弄著藥吊子下的炭火，聳聳肩：“沒有?！?p> 裴錚哦了一聲，不知為何高興了些，起身找外衣。
“你最好休息?！笔柰┱f。
“不成，”裴錚下了榻，腿上也有幾個(gè)小傷口，他略微適應(yīng)了一下，“大戰(zhàn)剛過，我得出去看看，不然別人會以為我傷重不治了呢！而且還有許多事需要處理?！?p> 疏桐默然，起身幫他穿好衣服。
戰(zhàn)后處理自然用不上疏桐，她就又去了傷兵營，各自忙碌，不在話下。
翌日吃過午飯，疏桐正在喂兔子，營地突然躁動起來，她走出門，與正要進(jìn)來的裴錚撞了滿懷。
“出事了？”疏桐退后一步，看了裴錚肩頭一眼。
“丁零撤軍了，”裴錚簡潔地說，“我要去城樓看看，確定下情況，你待在這里，哪都不要去。”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裴錚帶人匆匆去了。
整整一個(gè)下午，營地都在籠罩在一片興奮和緊張的情緒里，直到夜幕降臨，城外的丁零軍營全部撤走，玄水城內(nèi)才最終歡呼起來。
終究是裴錚賭對了。疏桐想，坐在案幾后邊慢慢品著酒，看篝火那頭歡聲笑語，人聲鼎沸。
幾個(gè)人喝上了頭，脫了外衣開始摔跤，有人擂鼓，人群大聲喝彩，阿墨興沖沖沖了進(jìn)去，裴錚干了碗里的酒，也去了。
陳禮在后面徒勞地伸出手：“將軍，你的傷……”
疏桐敬他一碗：“讓他去吧！”
疏桐都答應(yīng)了，陳禮還能說什么，飲了酒，便不再提。
腿有些麻，疏桐側(cè)了側(cè)身，將支踵挪到一邊，支起一條腿，一只手肘撐住案幾，以一種略顯豪放的姿勢端著酒碗小口啜飲，丁零人撤走，就意味著北境戰(zhàn)爭暫時(shí)結(jié)束，不知裴錚收攏軍權(quán)的事怎么樣了。這一個(gè)來月過得是當(dāng)真精彩，現(xiàn)在回想起來，竟有一種不真實(shí)的滄桑感，她轉(zhuǎn)頭望了場中一眼，正看到裴錚被阿墨掀翻在地，他彈身而起，連灰也不曾拍，就又跟阿墨撞在一起。
這就是熱鬧的人間，她想，給自己又倒了碗酒，這酒不是那晚裴錚給自己喝的，它沒有那層次復(fù)雜的香氣，但更烈，濃郁的酒香張揚(yáng)，一路順著喉嚨燃燒下去，又反沖回顱內(nèi)，讓人忍不住淚水盈盈。
裴錚回來了，疏桐見他肩頭隱約有紅色透出，不知他和阿墨的比試到底誰贏誰輸，輸贏重要么？疏桐又喝了口酒，盡興更加重要吧？
“別喝這么多，”裴錚按住疏桐的手，阻止她繼續(xù)喝酒，“這酒烈，后勁兒大，少喝點(diǎn)？”
疏桐便將酒碗遞到了他唇邊，尚余半碗，他就著疏桐的手喝盡了。疏桐笑起來。
就是這個(gè)笑容，裴錚心想，他方才本制住了阿墨，一錯身看到她水波瀲滟的眸子，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唇邊彎起的不是微笑，是奪魂的鉤子，她睫毛輕扇，自己便被阿墨摔了出去。
眼下她用撐住案幾的手支著頭，另一只手把玩著自己的頭發(fā)，那一下一下的撥弄不是撥弄在她的發(fā)梢，而是撥弄在他心上。
“裴將軍！”有人來敬酒，將裴錚從旖旎中驚醒，他十分遺憾地看見疏桐隱去了那引人無限遐想的笑容，端端正正坐好，撿起小刀切面前的小羊腿吃。
酒已半酣，疏桐眼睛半睜半閉，裴錚曉得是酒意上涌，怕她醉了，便叮囑了陳禮幾句，告了罪，自己帶疏桐離開。
“你這樣半途離席，不會掃大家興嗎？”離了人群，冷風(fēng)一吹，疏桐打了個(gè)寒顫，清醒了不少。
“總要有人保持清醒，”裴錚注意到了她的寒顫，奈何沒帶多余的衣物出來，只能握著她的手，“好不容易打退了丁零，不能讓他們覺得我們放松了警惕，給他們卷土重來的機(jī)會?！?p> 疏桐點(diǎn)點(diǎn)頭“還真是謹(jǐn)慎?！?p> 裴錚笑道：“這是夸我？”
疏桐不置可否，越發(fā)覺得冷，拉著裴錚跑起來。
屋子里炭火只剩余溫，裴錚往里加了幾塊木炭，將火重新捅著，疏桐一口氣喝了半壺茶，搬著板凳坐到炭盆前烤火，裴錚將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覺得怎么樣？”他問，“我讓廚房給你做碗醒酒湯，你就在這烤著?！?p> 一時(shí)醒酒湯端來，疏桐伸手去接，裴錚卻沒給，自己端著碗吹吹，舀出一勺，笨手笨腳地送到疏桐嘴邊。
疏桐笑道：“我自己來?！?p> 裴錚不給，疏桐只好喝了一口，裴錚看起來很高興，又舀了一勺。
疏桐一把奪過碗，一口氣喝干了湯，用手背擦著嘴：“你那樣一勺勺得喝到什么時(shí)候，這玩意又不好喝?！?p> 是因?yàn)椴缓煤炔乓M快喝完的嗎？裴錚不知想起了什么，沒再說話，笑嘻嘻看著她。
一冷一熱，加酒意上頭，疏桐只覺得臉頰火熱，她情緒很好，一邊小聲哼著歌，一邊拿撥火棍捅燃燒著的木炭玩。
遠(yuǎn)處又傳來叫嚷聲，不曉得慶祝的人群又搞出了什么花樣，疏桐扒著門往外望了會，突然問裴錚：“裴將軍，你會舞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