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次見到沐司時,我十一歲。
?他是爹爹為我和姐姐專聘的教書先生,當(dāng)朝太傅的得意門生。
?他手持折扇在我身前站定,身著一身青衣,像極了院前新種下的那棵最為挺拔不過的青松樹。
?“徐沐司?!彼_口,聲音溫潤如玉。
?只見他第一面,我便覺得,即便是將我所學(xué)過所有美好的詞都傾盡在他身上,在所不惜。
?“先生好…我…我叫…我叫曲若煙。”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全然忘了什么規(guī)矩禮數(shù)。
?“小女曲若雪。”阿姐欠了欠身,幾乎與我同時開口,姿態(tài)卻更加沉穩(wěn)。我們總是這樣的相似卻又有哪里不同,雖是雙生花,可她生來便是一朵溫室里生養(yǎng)的身嬌體貴的小白花,而我則是生來就應(yīng)當(dāng)綻放在荒漠里的夕陽花。
?她體弱多病溫溫柔柔,便更得爹娘喜愛垂憐。而我動若瘋兔,整日投壺射箭,與一群世家紈绔子弟廝混在一起。她極愛穿白色的衣裳,烏黑的長發(fā)飄飄,整個人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潔白若雪。而我將長發(fā)高高束起,常常一身玄衣,騎著駿馬,帶上弓箭和謝京一起追趕著前方的野兔,奔騰在荒野里。
?娘親叫我們站在一起,捏著我臟兮兮的臉頰,恨鐵不成鋼道,“同樣是一張臉,同樣是我生的女兒,差別怎么就這么大?”
?我有些吃痛的皺眉,然后又嘿嘿一笑,“哎呀,阿姐是阿姐,我是我,我們本來就該是兩朵不一樣的花才對嘛!”
?但那時,我看著沐司向阿姐投去的欣賞的目光,突然就覺得,如果我與阿姐真的是兩朵一模一樣的花,那該有多好。
?于是我便開始學(xué)著阿姐的模樣行事。放下韁繩弓箭,散下長發(fā)垂落腰間,一身白裙,細(xì)聲細(xì)語吟詩作對
?沐司也終于開始將目光轉(zhuǎn)向我這一邊,他淺笑著,在我對上他提的詩詞時贊美道,“煙煙真厲害?!?p> ?我羞紅了面容,垂頭看青石板,呆子似的一言不發(fā)。
?“曲若煙,你這幾日是吃錯了哪門子藥?約你打兔子你不去,天天呆在府里搬弄那些無趣的詩句?怎么學(xué)的像你阿姐那般呆板無趣?”
?我提筆欲在紙上落字,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穆曇艉龅貜纳砗箜懫?。我回身瞧去,謝京不知何時已佇立在門口,還是那副傲嬌的樣子。
?謝京,謝將軍家的嫡子,我的竹馬青梅。
?“你何時來的?門都不敲,真是不識禮數(shù),不能學(xué)著像人家沐司那樣溫柔穩(wěn)重一點(diǎn)嘛?”我放下筆,沖他翻了個白眼。
他懶洋洋的坐到太師椅上,瞇起眸子上下打量起我來。
?“呦,一口一個沐司叫的倒是親熱,你就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的?”他皺眉看我,眼里翻涌的盡是令我感到陌生的情緒。
?“我說,你不會是喜歡上那個破教書的了?”
?“什么破教書的呀!他呀,是個溫柔知禮的好兒郎?!?p> ?謝京剎時間變了臉色,整個人變得陰郁無比。他忽的站起身,朝我走近,直到我整個人都被他逼到墻角,緊貼著他動彈不得。
?“真喜歡上他了?”
?他的目光實在過于灼熱,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默默無言。
?良久,他長舒一口氣,拉開了與我的距離。
?“曲若煙,我們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希望你能夠開心快樂,無憂無慮的生活。無論你喜歡上誰,我都希望你別弄丟了自己。問問你自己的心,做你阿姐的影子,你真的會快樂嗎?”
?我整個人一顫。是啊,做阿姐的影子,我真的會快樂嗎?
?我小心翼翼的抬起頭看他,他避開我的視線,無奈一笑,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刀,刀柄花紋細(xì)膩,是我沒見過的樣式,如同流水婉轉(zhuǎn),又似彩云生動,刀身在午后陽光的折射下,泛出絲絲冷冽的寒光。
?“喏,這次從邊塞回來,帶給你的禮物。”
?“好漂亮的刀!”我蹦跳著接過短刀,什么大方禮節(jié)全都拋諸腦后。
?“喜歡嗎?”他摸了摸我的頭。
?“喜歡!喜歡極了!”我咧嘴,傻笑著看著他,“阿京!還是你待我最好了!”
?他眸中的寒冰終于被徹底融化,重新坐到太師椅上開始為我講起這次去邊疆發(fā)生的趣事。
?我們一起暢談到傍晚。后來,我?guī)еN身丫鬟錦瑟送他離開。
?他接過錦瑟手中的斗篷為我披上,“天氣涼了,快點(diǎn)回屋去吧?!?p>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怎的,我總覺得今天的謝京似乎比往日要溫柔上許多。
?我與他揮手送別,卻見他一只腳已經(jīng)踏出門檻又收回,他轉(zhuǎn)身再次走向我。
?“曲若煙,做你自己就好。總會有人喜歡你的??倳腥艘驗槟闶乔魺熕韵矚g你?!?p>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便紅著臉疾步離開。
?我愣愣的站在原地。已經(jīng)是深秋了,院里習(xí)習(xí)冷風(fēng)吹過,我凍的打了個寒顫,裹緊了身上的斗篷,上面似乎還殘余著屬于謝京的溫度。
?會有人因為我是曲若煙而喜歡我嗎?
?娘親爹爹,還有沐司和其他人,似乎都更喜歡身嬌體弱的阿姐。而我似乎也只有一味的模仿阿姐才能得到他們的喜歡。
?他們每個人都叫我學(xué)著阿姐那般行事,一舉一動盡顯閨秀風(fēng)范。而我,他們都告訴我說,我這樣的女子是不會得到憐惜與疼愛的。
?謝京總是人群中最特別的那一個。
?我與他幼時結(jié)識,那時的他被稱為京城出了名的紈绔子弟。
?我看著他拉弓射箭,成為靶場中央的焦點(diǎn)。我看著他策馬奔騰,在一片茫茫草原上肆意揮灑汗水。
?他才不是什么紈绔。我常常想。
?他是馬背上最耀眼奪目的少年郎。
?于是我拉住他的手,感受到他身上的光芒籠罩著我,讓他帶著我縱橫于這天地之間。
?他回牽住我,笑著應(yīng)好。
?他說我這樣的女子若是上了沙場,必定是那為國沖鋒,斬?zé)o數(shù)賊人于馬下的名將。他說我會是那道最獨(dú)特的風(fēng)景,我不需要融入那些與我格格不入的世界。他說任憑群花如何萬紫千紅爭奇斗艷,他始終只愛那空中自由翱翔的飛鳥。
?而如今,他又告訴我說,總會有人因為我是曲若煙而喜歡我。
?不是因為我像曲若雪而愛我,只是因為我是曲若煙,那翱翔于空中的不死鳥,奔騰于原野中的駿馬…只是因為這樣,只是因為我是這樣的人,所以愛我。
?我垂下頭,淚水忽然就滑出了眼眶。
?那晚,我拿著謝京贈予我的短刀,追溯至記憶深處,卻尋不見什么沐司的身影,只發(fā)現(xiàn)一個少年提著兔子,在燦爛的陽光下一步步朝我走來。
?原來我一直喜歡的都是他。
?自那日后,我重新?lián)Q上玄衣,騎上馬回到獵場,做回那個逍遙自在不拘小節(jié)的曲若煙。我不會在意沐司的目光是欣賞或是鄙夷,我只在意自己過的快樂與否。
?姻緣嘛,強(qiáng)求不來的。
?而我與謝京的關(guān)系,似乎也從那日后變得愈加透明開朗。
?姻緣嘛,冥冥之中自會有天意的。
?及笄前幾日,還沒有等到我開口向他討要生辰禮物,謝京就把我堵在了獵場后的樹林里。
?“還記不記得你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我是什么情景啊。”
?他一雙漆黑的眸子清澈見底,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看。
?“那么久遠(yuǎn)的事情…記不清了?!蔽乙荒槦o辜的撇嘴。
?他被氣笑了,捏著我的臉,“你說你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哥哥,你說等你及笄以后一定要嫁給我?!?p> ?…………………………
?我只覺得面上發(fā)熱,縮著脖子像只鵪鶉一樣,結(jié)結(jié)巴巴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人話。
?“小丫頭,這話還作不作數(shù)???”他笑的肆意,整個人鍍了層金光似的,美好的不像話。
?我一時間看呆了目光,仿佛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了似的一言不發(fā)。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重重的扯了一下我的臉,我吃痛的回過神,卻發(fā)現(xiàn)他又蹙起了眉。
?“我告訴你啊,你的那個什么沐司,八成是已經(jīng)和你阿姐在一起了。我前幾日還看到你阿姐偷偷送鴛鴦荷包給他呢!你就不要惦念他了??!”他氣呼呼的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看著他那張生人回避的臉,一時間笑岔了氣。
?“作數(shù)!為什么不作數(shù)?堂堂謝小將軍就對自己這么沒自信呀?好歹咱們也算擠進(jìn)過京城花美男榜前三的風(fēng)云人物,還怕比不過那個教書的?”我好容易調(diào)整好自己的笑容,一臉真誠(賤笑)的看著他說。
?他終于舒展開了面容,激動的一把拉過我的手。
?“你說真的?真的作數(shù)?你愿意嫁我?!”
?“單憑著一張嘴就想讓我嫁給你呀?阿姐還要送鴛鴦荷包表明心意呢!我得先看看你送的東西有沒有誠意!”
?下一秒,一支白玉做的發(fā)簪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他紅著臉,支支吾吾道,“我自己做的…早就想送給你了……”
?我看著那做工極其精細(xì)的白玉簪,片刻的愣神。
?整日耍刀弄劍的粗人,竟會做出這樣精巧的發(fā)簪嗎?
“看不出呀,謝小將軍還會做簪子呢?”
?“兩年前就開始做的東西了…一直沒找到機(jī)會送你…怕你不喜歡……”他低下頭,未出閣的少女似的羞澀。
?我恍惚的看著他,淚水一瞬間溢滿了眼眶。
?“原來謝小將軍兩年前就想娶我了。”我努力憋回眼淚,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打趣著。
?他搖頭,“十年前第一次見你我就想著,有朝一日一定要鋪十里紅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把你娶回家。”
?千言萬語都被生生哽在喉嚨里,我低下頭,眼淚噼里啪啦的掉了下來。
?這是這么多年和他在一起的歲月里,我第二次掉眼淚。
?第一次因為他教會我,我一直值得被人愛。第二次因為他告訴我,那個一直愛著我的人就是他。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的擦拭著我的眼淚。
?“你別哭啊…是不是發(fā)簪太丑了不喜歡…大不了我重做就好了…別哭啊……”
?“喜歡…這是我見過最好的禮物?!蔽覇柩手f。
?“那你是不是愿意嫁給我啦?”他看著我,眸中是藏不住的欣喜與期待。
?“好。本小姐就給你個機(jī)會,讓你十里紅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娶我回家?!?p> …………………………………
我傻笑著回到府中,開始整日為自己繡著出嫁時用的喜帕,開始等待著他上門提親。
后來的后來,帕子都繡好放置很久了,我也沒能等到他敲鑼打鼓的娶我回家。
等來的,是一封圣旨落下,曲家的嫡次女入宮為妃。
“曲二小姐,跪下叩謝皇恩吧?!蔽铱粗椭嫉挠敖蹋躲兜恼驹谠?。阿娘在身后推了我一下,我才緩過神,整個人猶如牽線木偶般僵硬的跪下,重重的叩頭,一下又一下,指甲用力的快要嵌入青石板里。
“什么御賜!什么皇恩!我什么都不要!”我瘋了般掀翻了滿桌的御賜珍品。
緊跟著的是一個耳光重重落下,我捂著臉倒在一旁。
“你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自己不想活了還要連累著全家陪你喪命嗎?!”
阿爹沖我大吼著,我似乎從未見過他發(fā)過這樣大的火。
阿娘又心疼似的撲上前來緊緊的抱住我大哭,“煙煙…是我們的錯…爹娘護(hù)不住你…”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一把推開阿娘的懷抱,生平第一次歇斯底里的沖著爹娘大喊大叫。
“你阿姐…你阿姐如今是定了親的。徐先生前幾日方才下過聘禮的…這是整個京城都知道的事,她怎能入宮?”
原是整個京城都知道,唯有我不知。原是整個曲府都在瞞著我一人。
“娘…阿京也要來提親的…他答應(yīng)過我要來娶我的呀……”
“謝家?謝京昨日倒是被他爹捆起來差點(diǎn)打斷了腿,現(xiàn)在還被關(guān)在府中。謝家怎么敢和皇帝搶女人?”
窒息的感覺在剎那間襲來,過了很久很久,我一面胡亂擦著淚,一面顫抖著大笑出聲。
原來只因為我的阿京晚了一步。
這個笨蛋,自小打獵時總是比我更遲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賽馬時總是晚我一步到達(dá)目的地。
我知道他只是更加細(xì)心,只是因為喜歡我,所以事事都要遲我一步讓著我。
只是因為愛我,所以傻傻的想要把各種聘禮都準(zhǔn)備周全,想要準(zhǔn)備著給我一個能夠轟動整個京城的風(fēng)光的婚禮。
可是阿京,你這次真的來晚啦。
我入宮的前兩日,看見他一瘸一拐的從我院內(nèi)的圍墻上爬下來,然后費(fèi)力的朝我奔來。
“曲若煙,我?guī)阕甙桑覀內(nèi)ヒ粋€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到整個京城的人都再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彼鹞业氖?。
我看著他臉上尚未褪去的青青紫紫的傷痕,接著閉上眼睛,一個吻混著淚,落在他臉龐。
“阿京,忘了我吧?!蔽以谒呡p聲說。
我用香將他迷暈,吩咐了小廝將他帶回謝家。
入宮那天很快來到,父親的叮囑,阿娘的淚水,阿姐的嘆息,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都朦朧不清了。
我只恍惚間似乎又看到謝京騎在馬上,朝我伸出手,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逃。
“落轎?。?!”這聲音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紫禁紅墻,一朝入宮,我便再不能做那馳騁山河的烈馬。
曲家頗得圣眷,我一入宮便被封了曲美人。
入宮,我只帶了錦瑟和那支白玉簪。
等到我在自己的寢宮中安置下來,再抬頭看向窗外,已是日頭西沉了。
我坐在窗前,和錦瑟談天說地的聊著天。
“錦瑟,你說你家小姐啊,這輩子崇尚自由勝過愛與生命,最后也會為了榮耀和家族入了這牢籠般的后宮。
阿姐呢?她原本是最安分循規(guī)蹈矩之人,卻得到了自由與愛,一生幸??鞓贰S纱丝梢姲?,人這一生,越想要什么,便越是得不到什么。”
“小姐這么冰雪聰明,即便是在宮里也會越來越好的?!卞\瑟這樣說。
是嗎?可我的愿望卻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悄悄的死在宮中的。
今生做不成他的妻,那就只好等到來世。
我沒有對錦瑟說這些想法,只是笑了笑,捏緊了口袋里的白玉簪。
………………………………………
見到那端坐在鳳位之上的少女時,我完全不能將她同眾人口中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聯(lián)系起來。
她嘴邊噙著甜甜的笑,一身明黃色的衣裳,頭上象征著身份的鳳冠奪目耀眼,金色的步搖熠熠生光。
“你就是新入宮的那位曲美人吧?”她走上前握住我的手,陣陣暖意順著掌心滲入心田,看著眼前的少女,我一時間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能諾諾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本朝的皇后娘娘原本是兵部尚書家的獨(dú)女,她并非皇帝的結(jié)發(fā)之妻,而是在皇帝登基兩年后方才入宮做了皇后的。
“穗穗!你過來看!她長的和畫里一模一樣!”像是想象中兵部尚書家的閨秀一樣,明媚開朗,不似從前深宮里的女人一般沉寂。
下一刻,那傳聞中最是溫柔不過的賢妃便邁著小碎步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果真跟畫里一模一樣,好一個標(biāo)志的美人?!辟t妃的聲音相較于皇后娘娘平緩多了,十分對得起賢良淑德的美名。
賢妃娘娘叫余穗,皇后娘娘總喜歡穗穗穗穗的叫個不停。
“穗穗穗穗,穗穗平安呢?!蔽胰缡钦f。
賢妃娘娘笑了笑,擠出兩個好看的梨渦,隨后又歸為一片平靜。
她笑起來真好看,我想。
于是在二位娘娘的帶領(lǐng)下,所有來請安的嬪妃們都挨個湊過來對我的容貌予以贊美。
“曲美人真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边@是飽讀詩書的宋婕妤所言。
“真是一副好相貌,說是絕色之姿亦不為過?!边@是恬靜優(yōu)雅的婉貴妃給予的最高評價。
“唇紅齒白,明眸皓齒?!边@是淑妃娘娘說的。
“嗯,不錯?!边@是眾美人中長的最好看的德妃娘娘。
我被一眾贊美聲夸的紅了臉,對這個道過謝后又起身對那個行禮。
等到眾人終于在我身邊散開后,我方才松了口氣,焦點(diǎn)重新回到高位上的皇后娘娘身上。
“皇上半月有余沒進(jìn)后宮了?!蹦锬锇櫫税櫭?,看上去有些苦惱。
“真是太好了!”德妃娘娘莫名的欣喜。
“終于不用再想辦法給他編排曲目了,每次他一來我這就要聽曲,整天為了討他開心,比從前在教坊司里面還要辛苦!”
婉貴妃頗為不屑的白了她一眼,“有幸給天子唱曲是你的恩賜,合該感恩戴德才是?!?p> 德妃不服氣的輕哼一聲,“我們到底不似貴妃娘娘您,是皇上做太子時就伴在身邊的老人,比不得您同皇上的感情深厚,不過皇上雖一心記掛著娘娘,卻也已經(jīng)一月有余不曾踏入臨安宮了吧?”
兩人怒目而視,劍拔弩張,互不相讓。
“好了好了,今天新妹妹入宮,你們兩個就不要吵了?!苯K究是皇后娘娘止住了這場將要爆發(fā)的紛爭。
“皇上始終不來后宮也不是個辦法…太后又怪罪下來了?!?p> 婉貴妃轉(zhuǎn)而看向我,目光莫測。
“曲美人,或許你可以得到皇上的恩寵呢?”
貴妃娘娘低笑,“曲美人生的一副好樣貌,自然更能打動圣心?!?p> 我抬頭望進(jìn)她漆黑的雙眸,一時間不明白她究竟這話是在恭維我還是嘲笑我。
見過各位娘娘后,錦瑟扶著我回到未央宮。
我和德妃娘娘同住在未央宮中,她作為一宮主位住在正殿,而我則住在離正殿不遠(yuǎn)的西殿中。
“皇后娘娘如何?”“傳聞中她是兵部尚書的嫡女呢,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即便身居這高高的鳳位之上,仍舊不失少女似的活潑跳脫?!?p> 正值初春時節(jié),我看著宮里堆起了皇后娘娘送來的各種新鮮的瓜果,“皇后娘娘應(yīng)該是位好娘娘。”我中肯的評價道。
“賢妃娘娘如何?”“像大家口中稱贊的一樣,溫柔賢淑,而且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德妃娘娘如何?”“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不過她看上去不太喜歡皇上?!?p> “至于貴妃娘娘…我總覺得她對我有種說不出的情感?!?p> 是了,她一直在對著我笑,眼神卻幽深莫測,像是在透著我看另一個人。
貴妃是皇帝身為太子時的良娣,她一路伴隨著他步步為營,從東宮到成為君臨天下的皇帝。
只是她所在的整個江家身居左相之位,權(quán)勢過于滔天,是以縱使她與皇帝再怎么情深意切,也無法登上后位。
不過皇帝親自提筆賜封號婉,是以溫婉可人,婉約大方,世間對于女子最美好的描述莫過于此,足以見其所擁有的寵愛。這宮中除了皇后,無人能撼動婉貴妃的地位。
唯有德妃娘娘不以為然,常常與她針鋒相對。
就像此刻,桃花開的正好,皇后邀我們同去御花園觀賞。
“煙煙,快嘗嘗這棗泥糕,今兒清晨皇上剛命人送來我寢宮的。”
德妃將一盤色香味俱佳的棗泥糕推到我面前。
曲美人這稱呼難免有些生硬,隨著我入宮時間的推移,那些喜歡我的娘娘們漸漸也開始叫我煙煙。
我一只手剛剛拿起那好看的棗泥糕,另一盤桃花酥也被推送至我的視線里。
“呦,這棗泥糕一年四季都吃得,有什么好稀罕的,皇上清晨可是特地命陳公公給我送了新做的桃花酥,正好今天賞桃花,倒也分外應(yīng)景,曲美人快嘗嘗?!?p> 我燦燦笑了笑,連連將這兩盤點(diǎn)心都攬入懷中。
“嗯!這桃花酥果然不錯!”我嘴里塞著點(diǎn)心,望著婉貴妃含糊不清的贊美。
婉貴妃沖德妃娘娘輕蔑一笑。
德妃娘娘好看的眉頭立刻皺起,她不滿的推了推我的胳膊。
我馬上又塞進(jìn)嘴里一塊棗泥糕,“嗯!這棗泥糕也是同樣入口即化?。 ?p> 德妃娘娘的臉色這才舒展開來。
看吧,這就是一塊桃花酥引發(fā)的小型戰(zhàn)爭。
“說到底還是桃花酥更好吃吧?這春日里就該吃些春日里才有的點(diǎn)心?!?p> “是啊,某些年紀(jì)大的人是這樣的?!?p> 這話委實是戳中了婉貴妃的痛處,她到底不似只有十九歲的德妃那般年輕貌美,從十六歲進(jìn)入東宮那時開始,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
“黎媼!我可是陪伴在陛下身邊十幾年的人!我與陛下的情誼又豈是你這個剛?cè)雽m兩三年的人能比的!”婉貴妃開始打感情牌。
我被夾在中間,十分之為難的看看這位,又看看那位,哪一邊都得罪不起……只好將求助的目光轉(zhuǎn)向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看著座下斗嘴的二人啞然失笑,“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不許為難曲美人了,今日的花開的這樣好,來御花園不顧著賞花,卻忙著爭風(fēng)吃醋,真叫人費(fèi)解?!?p> 皇后就是皇后,這一句話擲地有聲,將火藥味十足的兩個人瞬間澆滅。
“穗穗穗穗,快給二位娘娘彈一曲好聽的曲子消消火氣。”
坐在皇后身旁的賢妃娘娘開始撫弄她身前的琴,一曲春曉吟被奏響,宮女們來到殿內(nèi)隨著曲子翩翩起舞。
“煙煙我跟你講啊,當(dāng)年我就是在如此環(huán)境下,憑借一曲霓裳羽衣舞引得陛下青睞,才得以入宮過上這樣好的生活,若是被從前尚還在教坊司學(xué)舞的我看到,一定會驚訝的說不出話來的?!?p> 德妃娘娘吃多了些桂花酒,拉著我滔滔不絕,她看著面前的侍女們,像是看著曾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于御前獻(xiàn)舞的自己一樣,眸色輕柔。
她總是這樣,愛吃酒奈何酒量不好,認(rèn)識我以后發(fā)現(xiàn)我也同樣愛吃酒,更是拉著我一起,險些幾次三番做出殿前失儀的舉動來。
上次打碎了皇后娘娘心愛的盤子,上上次搶走了淑妃娘娘最漂亮的一支簪子,上上上次……我也吃醉了,記不清了……
好在各位娘娘深明大義,從不與她一般計較。
“一個盤子而已,碎便碎了,碎碎平安嘛!”皇后娘娘捏了捏她白白嫩嫩的臉蛋,決定原諒一切。
“一支簪子而已,戴在阿媼頭上反倒更好看呢?!笔珏锬锩嗣活^烏黑的長發(fā),決定再摘下幾支簪子送給她。
誰讓她生的好看呢,喝醉時的憨態(tài)都能叫人心生幾分憐愛。這世道誰好看誰有理。
不愧是皇帝親眼看中的絕世佳人,以至于殿前起舞驚鴻一瞥,被當(dāng)場納入后宮,又在短短兩三年的時間里封妃賜號。
即便婉貴妃再不喜歡她,也不得不在氣急時說一句,“她除了有那副好看的皮囊能勾人以外,還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阿媼說的對?!蔽腋胶椭脑?。
她被哄的開了心,“煙煙,你入宮已是兩月有余,還未曾被召幸,長此以往可不是辦法…這樣,陛下最喜歡看跳舞了,過幾日你來我殿里,我教你跳我最擅長的舞曲,一定能成功獲寵?!?p> 聽到她這般說,一旁的賢妃娘娘也湊上前,“是啊煙煙,你還這樣年輕,在這宮中若沒有恩寵傍身,日后怕是要和我們一樣,整日只能在一起聽曲看戲,沒甚樂趣。”
怎么辦…大家都看穿了我妄圖在宮中擺爛等死的想法。
整日在一起聽曲看戲有什么不好嗎?餓了有好吃的點(diǎn)心,渴了有醇香的熱茶,人間極樂之事也。
“罷了罷了,煙煙還小,侍寢之事不必著急也無妨?!笔珏锬锩嗣业念^,看淡一切。
我笑著附和她,余光卻瞥見皇后娘娘與婉貴妃相看無言,眸中是叫人看不懂的情緒。
我還沒有等到德妃娘娘教我跳舞的那一日,也沒能等到淑妃娘娘口中真正長大的一天。我被傳喚侍寢在幾日后。
…第一次見到皇帝的時候,我正在御花園后的涼亭內(nèi)乘涼。彼時有些桃花已經(jīng)開到快要凋零,我看著飄落的花瓣發(fā)呆。
“你就是曲家送進(jìn)宮的那位曲美人?”
一道頗有些威嚴(yán)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回頭,一抹明黃色便映入眼簾。
“參見陛下?!蔽也]有任何準(zhǔn)備,頗有些慌亂的學(xué)著阿姐的模樣,柔柔弱弱的福下身子。
“果真如傳聞中的一樣,溫柔莊重。”
“陛下謬贊了?!蔽乙琅f低著頭。
“抬起頭讓朕瞧瞧你?!?p> 我抬起頭,一舉一動盡顯柔和風(fēng)情。
這皇帝與我想象的倒是有些不同,盡管說話語調(diào)老氣橫秋的,模樣卻似少年般張揚(yáng)明艷無比。
眉眼間像極了我的阿京。
不知阿京現(xiàn)今過得如何,只盼著他能夠忘了我,找一個彼此相愛的女子舉案齊眉,相伴一生。
“你今年多大了?”他看著我的臉,似有一瞬的晃神。
“回陛下,妾身今年十五歲?!?p> “剛剛及笄的年華,就被送來了這宮墻中,委實可惜?!彼嫔系拿噪x不知怎的,變得更深了。
我立刻將身子放的更低,“有幸伺候陛下是妾身的福分,哪有什么可惜?!?p> 他看著我,忽而又笑了,而后伸出一只大手牽住我。
這個人,像六月的天氣,陰晴不定。
“美人為何總是低著頭行事?”他看著我,眼中莫名的溫柔遣倦。
“陛下是妾身的夫君,自然是要恭敬相待的?!蔽医K于敢直視他的目光,他笑起來的樣子更像謝京了。
“夫君?”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眼底的悲傷卻更濃了。
“妾身失言?!蔽疫B忙跪下。只是想到謝京,夫君這兩個字便脫口而出。
如果沒有進(jìn)宮,我如今大概也會像阿姐一樣,馬上要嫁給心儀之人,幸福快樂的經(jīng)營著兩個人的日子。
“這宮里的人都只把朕當(dāng)做君主般恭敬疏離,你是唯一一個把朕當(dāng)做夫君的人。”他再次把我扶起。
“既然把朕當(dāng)做夫君,以后就不要這樣謹(jǐn)小慎微的度日。朕會護(hù)著你,有朕在,會讓你抬起頭來過日子?!彼麑⑽业氖譅康母o了。
我其實很想說我并沒有謹(jǐn)小慎微,只是突然見到他一時讓我有些懼怕,我晌午還和阿媼一起看戲來著。
不過他的一句話使我要說的許多解釋都生生咽下。
“擺駕未央宮。”
一夜溫存后,我的位分直接從曲美人晉升到了昭嬪。
“昭,容儀恭美,柔德有光。我的煙煙溫柔大方,配得上這樣好的封號?!彼麚е业馈?p> 溫柔大方嗎?這樣的詞向來都是別人形容阿姐的。想不到如今到了宮中,我竟要學(xué)著像阿姐才能夠生存下去了。
阿京,你會不會對我感到失望?我最終也沒能堅持做那個逍遙自在的曲若煙。
我心中的疑團(tuán)更重,我自認(rèn)為自己不是什么天仙尤物,又怎會令閱女無數(shù)的皇帝一見鐘情呢?
紙是包不住火的,連續(xù)承寵十余天后,我到底在貴妃娘娘口中得知了真相。
我長得很像皇帝的初戀情人。
我坐在臨安宮的側(cè)殿中,旁邊是婉貴妃對我說著那些鮮為人知的往事。
“阿昭啊,她是個頂好的女子?!闭f故事的開始,她一聲嘆息。
“我一直認(rèn)為除了我,無人能與陛下更般配,無人比我更合適太子妃的人選,直到我見到了她。”
“也是這樣一個晚春的時節(jié),那時的皇后娘娘宴請京城中的官眷小姐來宮中一聚。她就被安排坐在我旁邊?!?p> “我早就聽聞那時陛下傾心于她,是以看向她的目光便也多了幾分妒忌?!?p> 最后令婉貴妃動容的不過是一件白色的衣裙。
那時自己的貼身婢女不當(dāng)心,將酒撒到了她的衣裙上,而那時的她因為父親立下的功勞,剛好被皇后留下談心。
穿著污濁的裙子面見皇后娘娘是大不敬之舉,那時年紀(jì)尚小的她被嚇得一言不發(fā),只能僵直著坐在位置上。
是這個女孩發(fā)現(xiàn)了窘迫的她,離開宴席前與她交換了衣裙。
那是一件潔白無瑕的長裙,如同它的主人一樣純凈美好。
“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何陛下那樣傾情于她,也唯有這樣的人,方才配得上太子妃的位置。”
“太子妃…她是個很好的女子。煙煙啊,你也是個很好的女子。我初見到你時,便覺得你很像她。以至于我曾恍惚間認(rèn)為你就是她。”當(dāng)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貴妃娘娘如是說道。
她又看看我良久,而后笑著搖搖頭,“不,你不是她。煙煙,你就是你,你比她幸運(yùn)。”
那位當(dāng)皇帝還是太子時候的第一位太子妃,她十五歲嫁給皇帝,她叫許昭柔。
傳聞中那個待人最是柔和美好的女子,后來卻發(fā)了瘋。她死在一個雨天,當(dāng)著皇帝的面,從高高的城墻上跳了下去。
最是無情帝王家,許家在立儲斗爭中站錯了隊,皇帝準(zhǔn)備登基前,除了許昭柔以外,許家滿門抄斬。
或許是真的深愛過許昭柔,或許是對她有著深深的愧疚,所以只因為我長得像她,就給了我無數(shù)的寵愛。
我笑,如果不是因為他長的像阿京,我又怎么會心甘情愿的做這個替身呢?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一樣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