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有旨,劉頤身為罪眷,不依國法,囂鬧教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于鳳山縣衙示眾五日。百姓贈飲清水者,準,事后不糾。米糧肉菜瓜果,不可食之?!?p> 鳳山縣法曹參軍,每過一陣,就從涼爽的值房里走出來,宣講一遍上頭那番話。
有膽大又愛出風頭的,開口道:“官人,罪眷自個兒能從木桶里撈塊冰嚼嚼不?你看她,渴得嘴皮都裂了?!?p> 法曹參軍見是個文士模樣的,并非田舍漢或者販夫走卒,便屈尊解答道:“你若拿給她,行。她自己拿,不行?!?p> “啊?這是啥道理?”有人壓著聲音議論。
“這是看看民意,站不站江夏王咧。再者,就跟馴馬似地,治治這小女郎。你不是三貞九烈不愿入教坊司么?看你渴得受不了的時候,會不會像狗一樣,啥都顧不上了,爬到冰桶那兒去喝水?!?p> 又一人“小聲地”侃侃而談:“聽聞江夏王執(zhí)掌白鹿洞書院的幾年,對莘莘學子不禁言路,又四方招賢納士,將大儒們請去書院講學,去歲還接連上書,力陳朝廷不抑田畝兼并的弊端。想這劉映,武將出身,行事竟有孔孟子弟之風。諸位兄臺,誰今日做一回義士,給劉映的這脈骨血,送一碗水去?”
他話音剛落,周遭聽明白的幾個讀書人,就笑起來:“你這位仁兄,還真是會慷他人之慨。劉映妖言惑眾,在王府私藏鎧甲兵刃,給謀逆罪王的愛女續(xù)命,你怎么不去,要慫恿吾等去?”
經(jīng)由幾位讀書人這么一分析,周遭的白丁們也都想明白了。
熱鬧可以看,惻隱之心,堅決不能動。
朝廷說絕不秋后算賬,但朝廷的話,啥時候有個準信兒了?
不過,生生瞧著花朵兒似的妙齡女郎,就這么青天白日地遭罪,看客們又未免要表現(xiàn)一番憐香惜玉。
“娃娃,官府并沒綁著你的手腳,你自去取了桶里的冰塊吃嘛?!?p> “小金枝,世事無常,認命吧。乖乖回教坊去,何苦在此處現(xiàn)眼硬撐?”
嘈嘈切切的雞糟議論,也陸續(xù)傳入沈琮耳朵里。
他腦中,一個自己在說,江夏王也算你沈琮的座主,你妻子當初為了與你偷偷結(jié)發(fā),編個幌子央求王妃放了她的奴籍,也被允準,你現(xiàn)下就算不好出面,大不了花錢找個草民,給劉頤送個水喝。
但很快,另一個自己又聲如魔音:沈琮,江夏王勢焰熏天、執(zhí)掌白鹿書院的時候,為何不將你舉薦給當世大儒,而是送來錢州、獻給女帝?你如今光鮮外衣下的屈辱,都是拜江夏王劉映所賜,合該讓他最疼愛的長女,嘗嘗這種滋味。
沈琮想到此處,哼笑一聲,策馬而去。
……
沈琮往北拐的時候,長街的另一頭,三個年輕人正急匆匆趕過來。
兩女一男:是馮嘯、蘇小小與穆寧秋。
其實,大半個時辰前的午末時分,馮嘯已和蘇小小來過一次。
馮嘯親眼看到,罪眷確實是劉頤時,剎那間因心痛而拒絕相信。
太(外)祖父馮侍郎,曾是女帝劉昭上位時的筆桿子,于皇位更迭之際,和劉映文武搭檔,故而,馮府與江夏王府可算世交。就在去歲的初冬,馮嘯還帶著祖母馮雅蘭親自選定的一船錢州土產(chǎn),自運河轉(zhuǎn)長江,拜訪江夏王府。
那一次,剛剛獲封縣主的劉頤,帶著馮嘯來到廬山腳下的小小村落,回訪當初被馮嘯從土匪手里救下的女娃娃們。時隔四五年,娃娃都已長成少女,跟著王府的匠人,學了一手鑿石、勾畫、鑿刻硯臺的好本事。
倆人離開村落后,于溫泉邊的瑩白霧凇下,烤鹿肉、飲米酒,為女娃們有了傍身之技而開心的場景,猶在昨日。
蘇小小見素來伶俐干練的馮嘯,突然呆呆的,忙將她扯到廊下,低聲道:“朝廷拿辦江夏王府如此突然,連你們馮府都不得半點風聲,只怕上頭早有綢繆。江夏王和王妃雖自裁了,圣上定還命人盯著與他們交好的幾家?!?p> 馮嘯從愣怔中醒過來不少。
蘇小小昔年在風月場子唱曲兒,畢竟常與達官貴人打交道。
彼等酒酣耳興起之際,頂愛彼此販售宦場經(jīng)驗、顯得為官老練,蘇小小聽得多了,自也能看明白許多門道。
但清醒了些的馮嘯,不是躲閃,而是更堅決:“江夏王到底有沒有謀反之事,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在我心里,他們夫妻是賢王賢妃,劉頤姐姐,更是仁厚的小殿下,我不能眼見著她就這么渴死。不,餓也不能餓著她。圣旨不是說,若她絕食熬過五天,便免她入教坊受辱么?”
蘇小小溜著眼鋒掃一眼四周,又盯回馮嘯:“你想設(shè)法,給劉縣主,喂吃的?”
“是。”馮嘯答得簡略,垂下眼眸,雙眉微蹙,已開始思忖法子。
她二人匆匆過來時,將穆寧秋留在戶曹值房,繼續(xù)繳納商賈的過稅。
此刻,馮嘯眼前,浮現(xiàn)出穆寧秋腰間的一件物事,腦中靈光乍現(xiàn)。
“走。”她拽上蘇小小,要離開。
“?。孔呱??”蘇小小沖人群前頭的青袍小官努努嘴,“那個是法曹的吳參軍,從前可喜歡聽我唱曲了,老熟人。你等我瞅個巧兒,去和他說說?!?p> 馮嘯道:“那太好了,不過,直接求情送吃的,這么多眼睛看著,吳參軍也難做。你先隨我回去找那位胡商,我想到一個法子?!?p> 二人連走帶跑地,趕回戶曹的繳稅所。
太好了,穆寧秋還在。
看來這人真是個慢性子,交個過稅,能交這么久。
倒是省下她和蘇小小再去客棧求他的時間了。
馮嘯上前,和聲道:“穆郎君若已辦妥過稅的稅契,可否移步聽我說說醬貨封存、水運的門道?”
穆寧秋拱手:“好,這就隨馮小東家去?!?p> 他可不是忘了去鴻臚寺歸隊的時辰,入戲太深地真以商賈自居了。
先頭馮嘯聽說江夏王府巨變時反應(yīng)急切,穆寧秋便知馮府多半與王府交情不淡。
此際見馮嘯跑得滿頭細汗,卻已無慌亂哀戚之色,穆寧秋估摸著,她分明遇到了緊要十倍的事,卻又折回來找自己,不會只是解說醬貨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