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一陣孩子的讀書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這是大明朝萬歷十七年四月，前一章故事發(fā)生十二年之后，江南小鎮(zhèn)大通鎮(zhèn)上的一天。
大通鎮(zhèn)位于池州府銅陵縣境內(nèi)，長江下游南岸，青通河與長江的交匯處，由大通鎮(zhèn)與長江中間的荷葉洲組成。長江在大通鎮(zhèn)前面轉(zhuǎn)了一個彎，大致呈南北走向，在這里被荷葉洲一分為二，其中大通鎮(zhèn)與荷葉洲之間的長江夾江也被稱為鵲江。
因為這里非常適合船舶?？?，再加上從大通鎮(zhèn)下船向西南步行不到四十里就是佛教圣地九華山，也是從水路來九華山朝拜的必經(jīng)之地，還是去往青陽縣最近的碼頭，因此大通鎮(zhèn)水路交通發(fā)達，有眾多的船只在鵲江兩岸靠泊。如果乘船從鵲江順流而下，向左可以看到荷葉洲茂密的草叢和樹木，向右可以看到沿岸眾多的船只后面，依依垂柳下白墻青瓦的徽式房屋，一派秀麗景色。當朝詩人李宗泗在坐船路經(jīng)大通鎮(zhèn)時，被它的景色感染，寫下了《大通江上》一詩：“雙漿搖沖下大通，隔林煙火隔溪鐘。笙簧鳥雀清不濁，水墨江山淡更濃。沽酒有村垂柳鎖，采樵無路落花封。胸中不用吞云夢，一覽煙波幾萬重?！鄙鷦拥孛枋隽舜笸ㄦ?zhèn)的美麗風(fēng)光。
瀾溪街是大通鎮(zhèn)的主要街道，地處鵲江與青通河出口匯合處，從鵲江碼頭起始彎彎曲曲地向東延伸，寬闊的道路可以并排跑開兩輛馬車，街道的兩邊匯集著各式各樣的商業(yè)店鋪，是大通鎮(zhèn)繁華的象征。
此時是上午的巳時，天空還算晴朗，和煦的陽光溫柔地潑灑在鋪著青色石板的瀾溪街上。從天不亮就開始往來于鵲江碼頭運送貨物的人力推車仍然來來往往，吱吱扭扭的響聲很遠就能聽到。從運輸漁貨的小車上滴下的水滴，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著淡淡的魚腥味。也不斷有載人的驢車、馬車和各式各樣的轎子，把下船去附近的游人和去九華山上香的香客載走。還有更多的旅人步行去往各自的目的地，一派忙碌景象。
碼頭附近匯聚著許多小店鋪，特別是各種小飯鋪，雖然已經(jīng)過了吃早飯的時間，來小飯鋪吃飯的人還是絡(luò)繹不絕。如果從這里向東看去，黃記面鋪和李婆婆的包子鋪里都有客人，既有從碼頭下船的旅人，也有剛剛裝卸完貨物的碼頭搬運工人。
如果再往東走幾步，就能看到張嬸正在她的茶館里忙著。這里是一些老年人每天都要來坐一坐的地方，沏上一壺茶，沒吃早飯的可以要兩個炸的金黃的麻球當早飯，吃過早飯的可以要一碟油炸蠶豆磨牙，然后跟老朋友一起悠閑的聊上大半天。
因為這里靠近碼頭，流動人員多，顯得有些雜亂。這里店鋪的門面都不大，房子也顯得矮小，也顯得有些破舊，但是如果從這里一直往東走，街道兩邊的房屋就逐漸漂亮起來，比如挨著回春堂藥鋪的惜春樓就是一個氣派的兩層小樓，雖然這個時間對這里來說還有些嫌早，可是二樓的一扇窗戶已經(jīng)打開了，惜春樓的頭牌姑娘小翠打扮的花枝招展，正坐在窗前懶洋洋的曬太陽。她一邊用拇指和食指優(yōu)雅地夾著葵花子嗑，一邊悠閑地四處張望。到底是頭牌姑娘，吐瓜子皮的動作都顯得那樣優(yōu)雅。
本來這個時間一般不會有客人來，沒有必要打扮的如此正式，可因為昨天來了個老相好的，剛剛在外面做生意賺了一筆錢，出手非常闊綽大方，昨天晚上偷偷給了她一兩銀子，所以她早上起來就心情大好。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斜對面怡紅院的頭牌姑娘小蘭此刻也正坐在對面二樓的窗前，兩個人經(jīng)常會這樣的較勁一番，顯示自己在同行里的地位，把兩個青樓間的競爭關(guān)系無聲的表露出來。
走過惜春樓再遠一些，有一個更氣派的兩層樓房，門前黑色的匾額上面書寫著漂亮的金色楷體大字“小醉仙樓”，這是鎮(zhèn)上最大的酒樓，名字就取自南京城的醉仙樓，主廚梁師父也是從南京請來的，做得一手漂亮的徽州菜式，尤其以鵪鶉腦子制作的鵪鶉豆腐、東海鯨魚唇制作的豆豉蒸鯨魚唇、以及松江肥鴨制作的一品八寶鴨最為出名，在廚師界被稱為“梁三絕”，所以這里二樓的包間幾乎每天中午都是客滿，晚上就更不用說了，必須要提前幾天預(yù)訂才行。不過現(xiàn)在還沒到營業(yè)的時間，只有鎮(zhèn)上的磨刀師父李老萬在酒樓門前磨菜刀。
這個時候逛街的人已經(jīng)多了起來，像前面萬福祥布料店里面已經(jīng)有穿著顏色鮮艷長裙的婦人們在挑選布料，門前還貼著招收伙計的告示，看上去生意不錯。
大街兩邊還有擺攤的小販，也吸引了路過的游客和小孩子們。
雖然大通鎮(zhèn)的規(guī)模比不得蘇州城這樣的大城鎮(zhèn)，可繁華和喧囂的程度卻毫不遜色。鎮(zhèn)上原本只有幾百戶人家，上千口人，但是加上外來的碼頭工人和商人等流動人口，使大通鎮(zhèn)看上去人口密集。
如果沿著鵲江一直往北走，很快就會感覺安靜起來。這邊的江邊沒有船只停泊，岸上也沒有店鋪，由于地勢比較高，有幾個高墻青瓦的深宅大院坐落在這里，說明在這里居住的多是有錢的大戶。
最靠近江邊的這戶人家宅院最大，比其他幾家的宅院合起來還大，宅院大門對面還修著戲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從這里往東再走一段路才是前面所說的傳出讀書聲的的地方，大通學(xué)館。
正在上課的這間學(xué)館在一個祠堂里，此刻，寬敞的學(xué)堂里一位身材清瘦，頭發(fā)花白的老先生正在講課。學(xué)堂滿滿的坐著五十幾個十幾歲的孩子，正在聽先生講解。
學(xué)館的教書先生姓常，老家就在大通鎮(zhèn)鄉(xiāng)下。他自幼刻苦讀書，考取過舉人，在官府當過一個小官，現(xiàn)在退休在家。常先生這人頗有些正義感，人又有些固執(zhí)，對官場的一些現(xiàn)象看不慣，當官這些年過的并不如意，認為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因此回到家鄉(xiāng)后想為家鄉(xiāng)人辦一些實事，正好鎮(zhèn)上學(xué)堂需要一個先生，他就自愿來學(xué)堂教書了。
常先生正在講解的文章是《孟子。公孫丑（上）篇》。
本來大明朝教孩子的啟蒙學(xué)館，傳授的都是《百家姓》、《三字經(jīng)》，《千字文》這類文章，但常先生很有想法，時常選擇一些有深度的文章給學(xué)生講授，這兩天他就選擇了孟子的這篇文章讓學(xué)生們學(xué)習(xí)。
剛才常先生正領(lǐng)孩子們朗讀文章，等學(xué)生們把文章全部朗讀完了，常先生就開始提問。
“在這篇文章中，‘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段話有什么含義？林耀祖，你來回答一下......林耀祖......林耀祖?！?p> 先生叫了兩遍，一個孩子才磨磨蹭蹭地從課堂的最后一排站起來。
這個孩子看上去明顯比其他孩子強壯，這不光因為他是班上年齡最大的孩子，他今年已經(jīng)年滿十六歲，還因為他是富人家的孩子，良好的生活條件加上從小就練習(xí)武術(shù)，所以身體非常強壯。
這個孩子——其實他已經(jīng)不算是孩子了，雖然年齡最大，但學(xué)習(xí)成績卻很差，因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讀書上。他喜歡武槍弄棒，平時就領(lǐng)著一幫富家孩子四處閑逛，誰要招惹了他就會麻煩不斷，所以鎮(zhèn)上人們背地里送他一個“小太?！钡木b號，連大人都對他敬而遠之，唯恐避之不及。
當然，能得到這個綽號，絕不僅僅因為他比別的孩子強壯，會幾套拳法，最大的原因是他出生在大通鎮(zhèn)林家。
在大通鎮(zhèn)姓林的還有幾個人，比較知名的如香十里燒酒坊的老板林老六，四?？偷甑睦习辶炙南?，百福祥綢緞莊的老板也姓林，不過在大通鎮(zhèn)說起林家，沒有人會想起這幾個人，因為大家說的一定是林振堂林家。
林振堂家有如此大的影響，至少有四個原因。首先，林家是大通鎮(zhèn)最大的大戶。他家在鄉(xiāng)下有幾百畝良田，有幾百戶佃農(nóng)，還不斷有活不下去的農(nóng)戶帶著田地投獻過來，使林家名下的田地越來越多。其次，林家是鎮(zhèn)上最大的商戶，他家在鎮(zhèn)上有糧行、鹽行、當鋪等商行，涉及官鹽、茶葉、糧食、布匹等生意，雖不敢說富可敵國，但也是富甲一方。第三，林振堂的大兒子在京城做官，池州府的官員也要巴結(jié)林家，更別提小小的銅陵縣了，所以林家在大通鎮(zhèn)一言九鼎，說出話來沒人敢不聽。第四，池州府有‘雙木不敵一林’的俗語，說的是在池州府有“林家拳”、“木家拳”和“穆家拳”三個大武術(shù)門派，但勢力最大的是大通鎮(zhèn)林家的“林家拳”，林振堂是‘林家拳’的掌門人，武術(shù)修為相當高，林家門下有徒弟幾十號人，在江湖上有很大勢力。
如果哪一家具備上述任何一條，都足以成為人人敬仰的大戶。但是林家出名還的理由還有一個，林振堂是個性格豪爽，廣結(jié)好友仗義疏財?shù)娜耍嗄陙硭以阪?zhèn)上修道路，建學(xué)堂，賑濟貧困百姓，組織鄉(xiāng)兵幫官府維持周圍治安等，做了許多善事，很受大通鎮(zhèn)百姓的擁戴，因此林振堂理所當然地被大家推選為里長，還得到了一個“林大善人”的美名。
林耀祖是林振堂的老兒子。
林振堂年近六十歲，共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林耀文在京城做官，二兒子林耀武和三兒子林耀宗在家里幫林振堂管理田地和生意。他們都年過三十，為人像他們的父親一樣謙虛，唯有林耀祖是林振堂年近五十時的老來得子，因為極受家人溺愛，養(yǎng)成任性蠻橫的性格，讓林振堂沒少操心。
林耀祖來學(xué)堂讀書有三個原因。一是林耀祖的奶奶希望老孫子能和他幾個哥哥一樣有出息，所以林家先后聘請過兩位先生在家里教他讀書識字。但是林耀祖經(jīng)常想出各種辦法作弄先生，搞的兩個先生都先后借故辭職了，這以后就沒有先生愿意到他家教書了。二是這間學(xué)堂是林家出資修建的，把老兒子送來讀書也是給鎮(zhèn)上人做表率。還有最后一個原因，林耀祖自小就跟父親和幾個哥哥習(xí)練武藝，年齡不大但已經(jīng)很有功底了，因此經(jīng)常和一幫有錢人家的孩子在一起，舞刀弄棒打打殺殺的惹是生非，在鎮(zhèn)子里影響不好，林家人就希望有個地方讓他呆著少惹禍，就送他來學(xué)堂了。所以他每天上午來這里就是遭罪。
平時常先生提問也不會叫林耀祖和其他幾個不愛讀書的孩子，因為他們八成回答不出來。只是林耀祖今天不停地跟旁邊的幾個孩子悄悄說話，他幾次走過去提醒他，可是他就是忍不住，還影響其他孩子上課，常先生有些氣惱，就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
林耀祖沒有想到常先生會提問他，磨磨蹭蹭的站起來后，一邊撓頭一邊向旁邊要好的幾個伙伴使眼色，想讓他們提示一下，因為他剛才光顧得說話，沒聽見常先生問什么?？墒桥赃叺膸讉€孩子見常先生站在旁邊都不敢出聲，所以林耀祖站著干著急。
常先生看林耀祖的樣子知道他沒注意聽，就把問題重復(fù)了一遍，可林耀祖還是回答不上。
常先生問其他學(xué)生：“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學(xué)堂里的孩子都不吭聲。并不是別的孩子都不知道答案，而是他們怕回答出問題惹林耀祖不高興。
這個情況讓林耀祖有些興奮。既然大家都回答不上，自己回答不上也是正常的，他偷偷地沖幾個伙伴做了個鬼臉，很是得意。
常先生知道林耀祖的想法，瞪了他一眼問：“真的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洪天賜，你來回答一下?！?p> 一個身材瘦弱的小男孩猶豫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站起來。
這個叫洪天賜的孩子看樣子有十三四歲，只是身體明顯比同齡的孩子瘦弱。學(xué)堂里只有他身穿麻布衣衫，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過他長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個聰明孩子。
洪天賜家里只有他和爹媽三個人，在碼頭附近經(jīng)營一家小飯鋪，賣燒餅和老豆腐。小飯鋪靠近碼頭，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照理說應(yīng)該很賺錢。但他家的燒餅味道好價錢低，兩個銅錢就可以買一個大燒餅和一大碗老豆腐，東西賣的不少但賺錢并不多，剛剛夠日常開銷。這些年開店的原料價格上漲，官府收的稅也越來越重，但洪天賜的爹爹老洪一直堅持不漲價，說只要能吃飽肚子就夠了，這樣店里連伙計都請不起，只能讓洪天賜當小伙計。
洪天賜雖然喜歡讀書，但他從小就在店里干活，沒有時間到學(xué)堂讀書，家里也沒有閑錢供他來學(xué)堂，洪天賜只能用閑暇時間到學(xué)館外面偷聽常先生講課，時間長了就被常先生發(fā)現(xiàn)了。常先生很喜歡這個好學(xué)的孩子，一次詢問了他家的情況后，主動到洪天賜家?guī)退f情，并免除了他的學(xué)費，洪天賜就來學(xué)堂讀書了。
洪天賜知道家里開店人手本來就不足，爹媽還讓他到學(xué)堂讀書，他們一定更辛苦了，因此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想著如果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就能改變家里的情況了，所以他讀書非常刻苦，學(xué)習(xí)成績也是學(xué)堂里最好的，沒有辜負常先生的一番好意，也讓他的父母非常驕傲。
平時在學(xué)堂上，別人回答不上的問題，常先生總會讓洪天賜回答，洪天賜也總是能回答出讓他滿意的答案?？墒墙裉旌樘熨n也不想回答問題，因為他也不想招惹林耀祖，他猶豫了一下才站起來，完全是因為他不想讓常先生失望。
“這段話是說，用武力征服別人的......”
“等一下，你今天是怎么了，說話的聲音怎么這么??？大聲點！”
洪天賜只好加大音量重新回答。
“這段話是說，用武力征服別人，別人并不是真心服從他，只是因為力量不夠不得不服從；用道德使人歸服的，別人才是真的心悅誠服，就像七十個弟子歸服孔子那樣?！?p> “林耀祖，他回答的對嗎？”
“嗯，這個嗎......”林耀祖看他的幾個伙伴，可是這些人不敢回頭，他只能自己想答案。
“對。”
“為什么？”
“洪天賜就是這樣回答的。”
“他回答的一定對嗎？”
“那......不對?！?p> “又是為什么？”
“因為，因為你比別人強別人才服從你?！?p> “上課不注意聽講，平時就知道恃強凌弱，不努力讀書又不懂人間道理，日后如何能耀祖？”
常先生轉(zhuǎn)身問洪天賜：“為何有人不明白書上說的道理？”
洪天賜想了一下說：“因為弱者才更能明白這個道理?！?p> “說得很有道理?！背Ｏ壬浅８吲d，轉(zhuǎn)身問林耀祖：“林耀祖，你說對嗎？”
林耀祖干脆搖頭回答：“不知道?！?p> 常先生把戒尺拿出來了。“你當然不知道了。不過不要緊，伸出手來，馬上就能讓你知道?！?p> 林耀祖慢慢的把手伸出來，手心向上等著挨罰，看來不是第一次挨罰了。
“啪、啪、啪”三聲，常先生輕輕地在林耀祖手心上打了三下，然后問：“現(xiàn)在明白這個道理了嗎？”
林耀祖還是搖頭。
常先生又打了三下，這回用了些力氣，聲音很響，打得林耀祖直咧嘴，惹得幾個經(jīng)常受他欺負的同學(xué)偷偷笑了起來。
“挨打了心里服氣嗎？”
林耀祖用搖頭作了回答。
“你挨打不服氣，別人挨了打就能服氣嗎？平時就愛欺負別人，當然不會懂這個道理。如果現(xiàn)在能明白這個道理，挨幾下打也算值了?！?p> 林耀祖紅著臉不吱聲。
“回去再好好想想這個道理，坐下吧。”
林耀祖坐下后，沖幾個笑他的同伙瞪眼，嘴里狠狠的嘟囔著：“笑什么笑？”那幾個同學(xué)趕緊把頭扭開了。
這一切坐在前面的洪天賜看不到，但是他心里知道這回他又把林耀祖得罪了。
后面的課洪天賜也沒有好好聽，因為他準備著一下課就搶先跑出去?？墒呛貌蝗菀椎鹊匠Ｏ壬f下課，洪天賜跟同學(xué)一起給常先生行完禮，拿起書包就往外面跑時，常先生把他喊住了?！昂樘熨n，你等一下?！?p> 洪天賜不情愿的站住了，扭頭向林耀祖等人看了一眼，看見那幾個人正嘀嘀咕咕，心里有些緊張。
同學(xué)都走了，學(xué)堂里只剩下他和常先生兩個人。
“天賜，先別急著回家，別看我只知道教書，那小子的所作所為我還是知道的，你現(xiàn)在出去一定會有麻煩。等一會兒他就得回家啦，正好咱們可以聊一下?！?p> 洪天賜很感激常先生的用心。
“你寫的文章我看過了，比以前有提高，問題我都注在上面了，你拿回去，這兩天再重新寫一遍拿給我看?！?p> “謝謝先生！”洪天賜把本子放進書包里。
“天賜，今年秋天就有縣試了，你要更努力讀書，以你的天分和努力，應(yīng)該可以考出不錯的成績?！?p> “先生，現(xiàn)在讀書還真的有用嗎？”
“有用。雖然花錢買功名的人很多，但參加科舉考試還是需要有真學(xué)識的。再說窮人要改變狀況還有別的辦法嗎？恐怕也只有考取功名這一條路了吧。”
先生的話讓洪天賜看到了一些希望。因為他看著年紀已經(jīng)大了的爹媽每天辛苦勞作，真希望能早一天考取功名，讓父母不再受累。
常先生又鼓勵了洪天賜一番。
等洪天賜跟常先生告辭出來時學(xué)堂外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了。洪天賜知道現(xiàn)在是家里最忙的時候，一路快跑往家趕。
洪天賜的家就在瀾溪街的最西邊，走出鵲江碼頭就能看到。洪天賜家離學(xué)堂還有一段路，為了早點回去幫父母干活兒，洪天賜每天從學(xué)堂出來都是一路快跑。洪天賜在學(xué)堂學(xué)了兩年多，也跑了兩年多，這已經(jīng)成了大通鎮(zhèn)每天不變的風(fēng)景。今天洪天賜跑得更快，因為比平時晚了很多。
雖然已經(jīng)晚了，洪天賜還是選了離他家最遠的路，從大通鎮(zhèn)西邊的江提上走，因為這樣可以躲開林耀祖。
這一路果然很順利，直到他跑到離他家不太遠的鵲江江堤上。
跟林耀祖最要好的幾個富家孩子此時就站在不遠處，嬉皮笑臉的看著他。洪天賜的腳步一下慢了下來，知道這些人在這里準沒好事，一顆心猛地狂跳起來，心里暗暗叫苦。
不過，洪天賜仔細一看這幾個人里并沒有林耀祖，懸著的一顆心才稍微放下來。
洪天賜雖然心里緊張，但表面上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盡量不讓他們看出自己心虛，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然后又開始快跑。就聽見身后有人喊道：“小泥鰍，干啥這么著急？玩兒一會兒再走嘛?！?p> “小泥鰍”是洪天賜的綽號，是因為他身體靈活跑的快，鎮(zhèn)上好事的孩子給他取的。
洪天賜頭也不回的邊跑邊說：“你們自己玩吧，我今天沒功夫陪......”
洪天賜略帶調(diào)皮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大樹后面突然閃出一個人，一伸手就把洪天賜的衣領(lǐng)子給揪住了，洪天賜扭頭一看這人正是林耀祖，頓時感覺一顆心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大寶，你，你怎么還沒回家？”
“就是為了等你嘛。你也是，再晚來一會兒我們就走了，現(xiàn)在可好，害的我們都輸給‘人精’了?！?p> 那幾個小子都過來了，聽林耀祖這樣說全都笑起來。其中一個瘦猴般的小子笑的最得意。他是惜春樓老板的兒子，讀書不怎么用心，心眼卻特別多，所以他的綽號就叫人精。剛才就是他堅持要多等一會兒，打賭說洪天賜一定會從這里回家，結(jié)果他贏了。
人精從其他孩子手中一一接過贏來的銅錢，得意洋洋地說：“今天我請客?！?p> 洪天賜的脖領(lǐng)子被林耀祖揪著，掙了兩下沒有掙開，知道跑也跑不掉，索性不動了。
“洪老板，放學(xué)不趕緊回家，去哪兒玩兒了？你家的小飯鋪今天關(guān)門了？”林耀祖的話陰陽怪氣。
“剛才常先生找我說話耽擱了一會兒。放開我吧，我得回家干活了?！?p> 可林耀祖并不放手?！皠e急嘛。好不容易等到你了，怎么也得讓你幫我溫習(xí)一下功課再走哇?！?p> “溫習(xí)功課？應(yīng)該去找常先生啊？”
“那個老家伙，說什么以德服人，現(xiàn)在我放開手，再給你賠個笑臉，你就會甘心留下來幫我溫習(xí)功課嗎？”
人精在旁邊幫腔：“他早就撒丫子跑了。他跑的快，到時候咱們追都追不上。”
江提上不時地有人走動，林耀祖把洪天賜一推說：“走吧，咱們?nèi)ニ吝厹亓?xí)功課，一會兒功夫就夠了?！?p> 林耀祖和幾個小子不由分說推著洪天賜往西邊走，因為這里里林耀祖家不遠，林耀祖不想被家里人看到，否則一旦被家里人知道他又在外面欺負人，他的老奶奶又會嘮叨半天。
西邊是一片水塘，水塘邊上有一塊平緩的草地，周圍都是柳樹和茂密的樹叢，在這里干什么人們都看不見。
幾個小子把洪天賜在中間緊緊圍住，林耀祖才把揪著洪天賜脖領(lǐng)子的手放開。
“小泥鰍，今天我也不難為你，只要你把學(xué)堂上回答的話給我說十遍我就讓你走，不過可有一條，如果你后面說的和第一遍有一個字不一樣，差一個字我就打你手板三下?！?p> 這明擺著是難為人，但是洪天賜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好一邊按他說的辦一邊想逃脫的辦法。
“今天先生講的那段話的意思是，用武力征服別人，別人并不是真心服從他，只是因為力量不夠不得不服；用道德使人歸服的，才是真的心悅誠服，就像七十個弟子歸服孔子那樣?！彼训谝槐檎f完了，第二遍剛說到第二句就有人說不對了，也不容洪天賜爭辯，幾個人把洪天賜的兩只胳膊抓住，林耀祖拿起一個木棒就往洪天賜的的手掌上打。
洪天賜突然看著前面說：“哎呀，常先生來了?！?p> 這幾個小子一聽常先生來了，急忙松開洪天賜紛紛扭頭看，林耀祖也急忙回過頭去看，可哪里有常先生的影子？卻發(fā)現(xiàn)洪天賜已經(jīng)跑了。
這些人知道上當了，紛紛在后面追趕。
洪天賜輕易就擺脫了這些人，心里非常興奮，結(jié)果跑的太快腳下發(fā)飄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個大跟頭。手臂和大腿都疼得厲害，不過他全然顧不得，爬起來接著跑。
可是腿疼還是影響奔跑，他被一個跑的快的小子追到了，伸手就來抓他。
洪天賜用余光看到了，突然閃身往回跑，把這個小子還閃倒了。
可是迎面好幾個小子都過來了，洪天賜又急忙轉(zhuǎn)身往沒人的方向跑，把追趕他的人甩在后面。
但洪天賜還是跑不出去，因為林耀祖就擋在前面。
洪天賜開始跑的時候林耀祖就沒有追趕，而是后退一些站在外面，來回移動著防備洪天賜跑出去。
洪天賜見逃不出去，就在空地上跟那幾個小子兜圈子。那幾個小子雖然身體都比洪天賜壯實的多，但都是富人家的還，平時既不用干力氣活，也不用像洪天賜那樣每天奔跑，耐力差多了，一開始還能跑幾步，但沒跑多久就都累得氣喘吁吁了。反觀洪天賜身子靈活，左突右閃的在這些人中穿梭，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動作靈活的小老鼠戲弄幾只笨拙的大貓。有兩次已經(jīng)有人抓到洪天賜的衣角，但都被洪天賜迅速甩開了，一個小子還被帶倒了。
很快這幾個小子就漸漸跑不動了。洪天賜見機會來了，轉(zhuǎn)身再往外跑。一直在外面堵的林耀祖一個健步向洪天賜撲過來，使出一招掃蕩腿向洪天賜的腿上踢過來。洪天賜急忙跳起來躲閃，可是他跑了一陣很累了，跳躍的高度不夠，一只腳被林耀祖踢上了，身體失去了重心，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這回沒等他站起來，兩個小子已經(jīng)追了上來，撲上來把他壓在下面，洪天賜動彈不得了。
這下洪天賜沒法跑了，被這幾個小子抓住胳膊推到林耀祖面前。
林耀祖先踢了洪天賜一腳，張嘴罵道：“媽的，你說今天常老頭為什么責(zé)罰我？”
“這你該去問常先生嘛？”洪天賜還有些倔強。
“還嘴硬，挨多少次打也不長記性。好像除了你，這大通鎮(zhèn)上還真沒人敢惹本少爺。少說幾句話能憋死嗎？惹得老子挨了打，今天非得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看你以后還敢亂出風(fēng)頭?！?p> 林耀祖嘴里罵著，把洪天賜的雙手扭到背后，一用力把洪天賜掀翻在地上，把額頭都摔青了。林耀祖順勢騎到洪天賜身上，沖幾個小子喊道：“這小子不老實，你們幫我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p> 兩個剛才被摔倒了的小子先上來踢了洪天賜兩腳。
洪天賜兩腳亂蹬奮力抗爭，不知踢著誰了。這幾個小子見洪天賜敢反抗，全都上來動手打人。
扭打中洪天賜全身都被打到了，可是他也不求饒，一聲不吭地忍著。
這時旁邊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都住手！小孩子放學(xué)不回家，在這里打什么架?！?p> 幾個小子回頭一看，一個衣衫骯臟滿臉胡須，好像歲數(shù)很大的人從樹叢后面走出來。雖然他手里沒拿討飯的碗和瓦罐，也沒有打狗的木棒，可是一眼看上去就是個討飯的乞丐。
來大通鎮(zhèn)討飯的乞丐可不少，這些富人家的小子怎么會把一個老丐放在眼里，林耀祖張嘴罵道：“哪來的老乞丐，還敢管小爺?shù)氖?？再多嘴連你也一起打?！?p> 這人剛才躺在樹蔭下休息，看見幾個富家孩子追打一個瘦小的窮孩子，實在看不過去了才出面制止一下。沒想到這幾個富家孩子如此囂張，他有些生氣?！安缓煤米x圣人書也就罷了，在這里打架欺負人，說話還如此沒家教，今天老子要替你們的爹媽教訓(xùn)教訓(xùn)你們?！?p> 老乞丐說著走過來，一手一個把圍在洪天賜身邊的幾個人紛紛摔倒，騎在洪天賜身上的林耀祖也被他掀翻在地，動作快的出奇。
林耀祖站起來后有些發(fā)懵。想不到在大通鎮(zhèn)這塊地方不但有人膽敢管他的閑事，還出手把他摔倒了，更何況這人還是一個老乞丐，真把他氣炸了。這幾年來大通鎮(zhèn)乞討的很多，可哪個乞丐不認識他這個小太歲，他在心里憤憤地想著，這個乞丐是不是不想活了，因此他沖那幾個小子喊道：“這個老家伙敢管咱們的事兒，打死他！”帶頭沖到老乞丐跟前，出手就打。
雖然洪天賜痛恨這幾個欺負自己的富家小子，可是看到他們被老乞丐教訓(xùn)不但不感到興奮，反而還感到非常擔(dān)心，因為他知道老乞丐闖大禍了。雖然對方只是個乞丐，他也不忍心見到他被這些壞小子傷害。此時他見林耀祖上來就打，驚得叫了一聲“哎呀！”，因為他知道林耀祖的厲害。這小子從小跟他父親和哥哥學(xué)習(xí)武術(shù)，幾年下來已經(jīng)有相當?shù)谋臼铝耍由纤眢w十分強壯，這個老乞丐怎么是他的對手，看來這個老乞丐是兇多吉少了。可是自己根本不是林耀祖的對手，也根本不敢招惹林家，眼看林耀祖和這幾個小子沖上去打這個老乞丐，只能在心里著急。
林耀祖沖上來就是一陣猛打，還有兩個小子上前幫忙，氣勢很嚇人。就見老乞丐手忙腳亂的出手招架，嘴里還嚷嚷著：“快住手！再不住手老子可要還手了?！?p> 一聽老乞丐還要還手，林耀祖更來勁了?！耙粋€老乞丐還敢還手？真是活膩了。你們都退下，讓我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
幾個小子馬上都退到旁邊。
洪天賜知道這樣下去老乞丐危險了，他鼓足勇氣跑過去，拉著老乞丐就跑，被老乞丐一把把他扯到他身后了。
這時林耀祖上來了。
剛才林耀祖沒用什么招式，想著三拳兩腳就能把這個老乞丐打趴下，沒想到這個老乞丐挺能對付，林耀祖心里火大，擺了一個架勢又向老乞丐打過來。他使的是以力量和速度見長的三十二式太祖長拳，此拳法相傳為宋太祖趙匡胤所傳，講究實戰(zhàn)，威猛迅捷剛?cè)嵯酀l(fā)力強，一旦使好了威力很大。
林耀祖第一招用的是太祖拳的第三十勢“當頭炮”，使出拳打加腳踹的連環(huán)招式，想一下就打倒這個多管閑事的老乞丐。不過出乎林耀祖意料的是，他的進攻沒有奏效。這老乞丐似乎知道他的招式，他出拳老乞丐躲拳，他踢腿老乞丐躲腿，兩人的動作正好相對，你進我退的很是一致，不像是打斗倒像是兩個人的對練，只是林耀祖的動作威猛，這老乞丐的動作笨拙和慌亂而已。
林耀祖把這一招使了兩遍，但都沒奏效，他馬上換了一個以腿法進攻為主的招式，是太祖拳的第十六勢“伏虎勢”，用腿法連環(huán)進攻。老乞丐像上個回合一樣，面對林耀祖的進攻還是手忙腳亂的躲閃，但恰好把他的進攻都躲開了，等林耀祖使出最后一招式時，這個老乞丐突然伸手接住林耀祖掃過來的腳腕，順著他用力的方向用力一旋，林耀祖的身子立即就轉(zhuǎn)了半圈，身子一仰向后摔倒。當他的身體就要落地時，老乞丐伸出一只腳把他接住，然后向上一彈，把林耀祖向前送去，林耀祖向前踉蹌幾步站住了。
打人不成反被人戲弄，林耀祖羞的滿臉通紅。
老乞丐說：“你這娃娃年紀不大，拳法學(xué)的還真不錯，就是出手太狠了，要不是我看過拳譜記得一招半式，我這把老骨頭架子真能讓你給拆散了。娃娃，別鬧了，趕快回家去吧?！?p> 洪天賜雖然沒練過武術(shù)，但還是能看出這個老乞丐不簡單，一顆砰砰亂跳的心才平靜下來。
練過武術(shù)的林耀祖更是知道這個老乞丐是有些門道的。不過看他手忙腳亂的應(yīng)付也不像有多大本事，再說在大通鎮(zhèn)被一個老乞丐給戲弄了，這事傳出去可怎么得了，這口氣說什么他也咽不下去，于是他罵道：“好你個老乞丐，不給你來點厲害的你不知道小爺?shù)谋臼?。看招！”又向老乞丐沖過來。
這次林耀祖換了套掌法向老乞丐打來。就見他出掌又快又狠，打的老乞丐連連后退。林耀祖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他身體強壯不輸二十歲的小伙子，一連串的進攻終于奏效，老乞丐慢了一步前胸被他打中一掌，老乞丐咳嗽一聲急忙后退，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厲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娃娃，這掌法是跟誰學(xué)的？”
林耀祖并不答話繼續(xù)出掌進攻。
剛才這老乞丐一直在躲避和防守，可能是被林耀祖這一掌打生氣了，出拳還了一下，一下打在林耀祖的肩頭，把他打得后退了兩步。
林耀祖的肩頭一陣酸疼，知道面前這個老乞丐不好惹，沖他的幾個伙伴說：“這個老家伙有些古怪，我回家找人來收拾他?！闭f完轉(zhuǎn)身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林耀祖跑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沖老乞丐喊：“老乞丐，有種你別走，我馬上就找人回來?！比缓蠼又茏吡恕?p> 其他幾個小子見林耀祖跑了，也都跟著跑了，唯恐落在后面。
空地上只剩下了老乞丐和洪天賜。
洪天賜過來給老乞丐深鞠一躬?！爸x謝老伯伯。你趕快走吧，等他找來人就麻煩了?！?p> “孩子，那個娃娃是誰家的孩子？”
“他是林大善人的老兒子?！?p> 老乞丐愣了一下?！八橇终裉玫膬鹤樱俊?p> “是呀，老伯伯?？熳甙??！?p> “好，你也快走吧。”
洪天賜匆忙順著水塘邊往家跑去，中間還回頭望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那個老乞丐并沒有走掉，反而往林耀祖家的方向走了。洪天賜有些著急，想回去告訴一聲，可是他知道林耀祖馬上就會帶著林家的家丁過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撒腿往家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