骯臟泥濘的牢房鮮少會有身份顯貴者踏入,這個地方幾乎不見天日,高大的用泥灰鑄成的鐵墻散發(fā)著陰森的冷氣。
壓抑的氣氛和其本身含義所導(dǎo)致的偏見,使得靠近這里的人都會感到不快與晦氣。
因此,除了門口,牢籠內(nèi)部實則沒什么人在里面看守,畢竟沒有人樂意時時刻刻和罪人在一起。
西云國對待牢獄之事的管轄方式沿用了前南靖國的辦法,由隸人定點給犯人發(fā)放食物,再錯開時間拉犯人出去審訊;所有牢房鎖扣一律外掛,大鎖連著鉛球,凡是沒有用配對鑰匙來強行開鎖的,都會被觸發(fā)機關(guān)的鉛球砸中,把這個人的雙足砸成肉泥。
負責(zé)給犯人提供餐食的隸人們態(tài)度也不好,面對手中冰涼的食物,他們往往在進入牢房前就吃光里面唯一看起來好一些的飯菜,歪曲的心理和狠毒的恨意模糊雙眼,從而無法讓他們有一絲對犯人的憐憫。
他們赤足走在泥濘的、混著血水的路上,用著南靖國古言,小聲謾罵著這新帝:
“本以為這新帝業(yè)能幫我們改變這處境,卻沒想到這竟然是個昏君!登基未有三日,便大肆斂財建起那什么靈塔,說是鎮(zhèn)壓前朝余孽,永世不得超生!”
“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了這一國之君的?就是心虛罷了。”
“小聲些,被聽到了會被殺頭的——”
“你覺得我們幾個奴隸,又能活到幾時?我們說得不對么,夏侯玉汝當(dāng)年,是怎么靠著應(yīng)氏皇族,從他們夏侯氏族中最低賤的那個位子爬上來的……默帝視他如親子又如何了,還不是被他分尸在龍椅,用來震懾住那宥公主……”
“宥公主淪落至今也不全怨這業(yè)帝,當(dāng)年在南靖國,何人不知這位長公主囂張跋扈,為了這夏侯玉汝甘愿與父帝割裂,若不是最后滅國時有玉傾公子一命換一命,她也活不到如今……”
講到這位前朝的宥公主,幾個隸人卻默契地閉口不再談。南靖國宥公主應(yīng)知也是如今西云國舉國上下的禁詞,業(yè)帝對此人深惡痛絕,但凡有人為她聲冤,后果就是會被株連九族。
把食物放在牢籠門前就算完成任務(wù),四個隸人剛把食物放下,那方形的籠子里就會有披頭散發(fā)的人嘶吼著撲過來,抓住里面勉強能入口的食物,胡亂地塞進嘴里;蓬亂的頭發(fā)下是骯臟又消瘦得皮包骨的人臉,實際上極像是骷髏。
這是長期的嚴刑拷打和營養(yǎng)不良造就的結(jié)果。
此時,還有一個隸人手中端著一份食物。他負責(zé)送最里面的一個牢房,但眼下做不到了。剛剛,外面看守的士兵禁止他前去,稱是有貴族來,故而不得打擾了貴人
“貴族?!”
這等污穢之地,怎能有貴人前來?
“這是來給那人送行的,全部都出去!”
監(jiān)獄今日的值日兵長親臨,沉聲喝令這些仍滯留原地的人,將他們盡數(shù)驅(qū)逐出去。能令兵長如此畏懼的貴族定然非同小可,隸人們畢恭畢敬地躬身彎腰,以低于士兵襠線的姿勢,緩緩爬離這逼仄的空間。
這次的來人正是業(yè)帝夏侯玉汝,牢房最深處鎖著的,是前朝南靖國宥公主應(yīng)知也。這個本該在史書上死亡的女子,實際上已經(jīng)在西云國被折磨了十余年。
牢房門被鎖了許久,連大鎖的鎖芯都生了銹。士兵們見打不開這鎖,干脆執(zhí)劍狠狠砍開這鎖,好讓他們愛戴的帝王去做自己想做的。
這開鎖的聲音,無疑讓角落里那個臥在雜草堆上的女子聽到了。
每次聽到開門的聲響,應(yīng)知也都會想起這樣的一個問題:
上次開鎖,是什么時候了。
臉上的臟污難以掩蓋其姣好面容,纖長睫毛微顫,于眼下投下一片暗影;兩眉間那象征其身份的花鈿,猶如水灣般精致——此乃南靖皇室賜予最受寵女孩的禮物,以刺青所留花鈿,終生難以磨滅,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榮耀。
默帝的子嗣中女多男少,但只有她是父帝最疼愛的??墒撬齾s,親眼看著自己的國家走向滅亡,卻無能為力。
她自幼頑劣不堪,不學(xué)無術(shù),從未認真學(xué)過算數(shù)天文,夜晚看到狹小窗外漏進的光,也不知道如何循著辨認夜色中的星斗;
她就是一個不該知道時間的人,這一生中,她只記得三個日子:她的生辰,阿汝的生辰,還有南靖國滅亡的日子……
西云國慶,南靖隕落。
應(yīng)知也聽到動靜,抬起頭,透過臟亂的發(fā)絲看到來人竟是業(yè)帝。
帝皇之氣果真是養(yǎng)人啊……年少時夏侯玉汝母親無能,得不到夏侯老爺?shù)奶蹛?,自然精養(yǎng)不起自己的兒子。同樣是十幾歲,夏侯玉汝瘦弱矮小,去皇宮學(xué)習(xí),師長連武術(shù)課都不敢讓他去習(xí)得。
而如今呢。
金絲繡龍的龍袍,點綴著閃耀寶石的冠冕;那雙昔日曾輕撫她面龐的粗糙手指,亦在宮廷歲月的打磨下,變得光滑細膩。他的面龐再無往昔的拘謹與真誠,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自負與輕蔑,就這般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毫無半點溫度。
昔日的溫存早已不在,業(yè)帝也不是曾經(jīng)的阿汝——不,什么阿汝,自己怎么仍記得那個溫和瘦弱的少年郎?經(jīng)歷過那么多,應(yīng)知也早已明了,夏侯玉汝自幼時起,就是歹毒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所有的都是他的偽裝罷了!
她冷笑一聲,“怎么?陛下終于要殺我了?”
業(yè)帝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心中竟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便被恨意取代,“你這叛國之人,死有余辜?!?p> 應(yīng)知也掙扎著站起身,走到牢籠邊,死死盯著業(yè)帝,“我叛國?南靖國本就是被你陰謀算計才亡國,我落到今天這般田地,都是拜你所賜?!?p> 業(yè)帝惱羞成怒,“你還敢狡辯!你當(dāng)初,公然違抗你父帝旨意,在朝廷上數(shù)次點出他的過失,毫無君臣之禮,讓他失盡了民心,忠臣倒臺,你才是那大逆不道之人。”
好一個大逆不道!
應(yīng)知也大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牢房里回蕩,透著無盡的悲涼,“我何錯之有?夏侯玉汝,我一切都是為了你,我不忍心看你過的如此窩囊,才希望你能擁有一番事業(yè);而你,為了權(quán)力不擇手段,你才是真正的惡魔!”
“說得如此大義,應(yīng)知也,死到臨頭了,你還未有所覺悟嗎?”
覺悟什么?
應(yīng)知也微微睜大了雙眼。
夏侯玉汝緩緩垂首,冠冕上的玉簾遮住了他面龐的一半:“不過,還是要謝你,朕的兄長,為了保你性命,甘愿以自身之命相抵;他一心救你,朕又豈能阻攔?即便他彼時不死,朕也斷不會留他?!?p> 夏侯玉汝的兄長,夏侯氏的嫡長公子夏侯玉傾,也是應(yīng)知也弟弟應(yīng)須也的老師。應(yīng)知也與他交往并不多,畢竟她的一顆心全在夏侯玉汝身上,完全不知這人默默在背后愛了她二十余年。
應(yīng)知也知道自己對不起夏侯玉傾,卻別無他法。他死的那日,自己被困于煙火繚繞的大殿,剛剛出生的小妹和母后死在她身后的軟榻上,母后死于一箭穿心,小妹則是窒息而亡。
那一年應(yīng)知也十六歲,是少女最天真爛漫的年紀。親眼目睹叛軍入殿,她驚慌失措地跑回鳳儀宮,還沒來得及呼喚一聲母親就看到地板上蜿蜒著鮮血。
一切都晚了,鳳儀宮也被洗劫,母親死不瞑目,婢女衣衫不整得死狀一個比一個慘……應(yīng)知也癱軟在門前無助地哭喊,很快就被夏侯氏的人捉住,用鎖鏈困在大殿等待發(fā)落。
那時候她心如死灰,不敢相信自己的愛人會這樣對待南靖;那一天,夏侯玉汝向她許諾,會愛她永生永世。
造成這一切的人,她不用猜也知道會是誰;父母兄妹的結(jié)局即將就會是她的結(jié)局,沒有人會救她……
但是一切都出乎意料。
應(yīng)知也沒有等來死亡,而是到了夜里,被來人沉默著釋放。他們把她押進囚籠車,浩浩蕩蕩地拉去了牢房。
后來,還是夏侯玉傾的死士冒死找到被關(guān)起來的她,告訴了應(yīng)知也為什么她能活下來。
玉傾公子,舍棄了自己的一切,不求胞弟放過自己,甘愿戴上叛國之罪名,只希望能留應(yīng)知也一條命,哪怕只是茍活,也不要像南靖皇室其他人那樣死的凄慘。
“朕這兄長向來是慧目如炬,從未因為什么事情而讓自己慌了神。應(yīng)知也,你分明沒有半分好,更別提對他,他可真是糊涂啊……”
身后的侍衛(wèi)恭順地上前來,雙手捧起一把長劍,遞到夏侯玉汝面前。
夏侯玉汝目光掃過這把利劍,唇邊立刻勾起得意的笑來:“沒有人比你更熟悉這把劍了吧,應(yīng)知也。睜開眼看看,今日,朕將會用這把劍了結(jié)了你!”
這是一把做工精致無比的利劍,劍柄上雕刻的花紋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南靖統(tǒng)治者才特有的三龍戲水灣紋!
“這是……”
“南靖默帝御劍,今日也算是派上大的用處了。死在你父親的御劍之下吧,應(yīng)知也?。 ?p> “父親?。?!”
應(yīng)知也無法克制崩潰痛苦的淚水,雙眼通紅著撲向夏侯玉汝。她年少的悸動換來的卻是鮮血淋漓的結(jié)局,賊人用父親的劍殺死她,這是何等的羞辱和狠毒!
“若不是我選你做伴讀,你根本就沒有從夏侯府中脫離出來的機會!也不可能接觸到皇室所有的關(guān)系和能力!”
“夏侯玉汝,我的所有一切都給了你,我不要我的家人,放棄我的地位,只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轉(zhuǎn)身就摧毀了我最珍惜的一切!”
“噗!”
利劍以破開空氣的速度刺進她的左肩,鮮血順著破開身體的劍身迅速滴下。應(yīng)知也一個趔趄,跌在了夏侯玉汝腳前,口中的控訴被他踩上自己頭的足履而埋于血泥之中。
夏侯玉汝無動于衷,表情沒有半分松動。握著劍柄的那只手狠狠一轉(zhuǎn),劍身傾斜,刺向斜下方心臟所在之地!
“夏侯玉汝!你,不得好死——”
絕望的怒號隨著穿刺心臟的聲音戛然而止,應(yīng)知也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她想要爬起來,卻也沒有了半分力氣。
“你沒有那么重要。自始至終,你不過是朕的一粒棋子罷了。”
鏟除這個威脅他地位的最后一個存在只要消失,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夏侯玉汝的過去了。這個女人不配擁有墳?zāi)梗却臍w宿,也只有亂葬崗罷了。
隨意地拔出那把前朝皇帝的御劍,夏侯玉汝連看都沒有看第二眼,就擲在了地上。他留存這把劍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今日羞辱應(yīng)知也,眼下,自然沒有什么用處了。
“走。”
皇帝離開,那一幫浩浩蕩蕩的侍從均緊跟著離開。只剩下那個,躺在血泊中的白色身影,和一把染滿黑紅色的利劍。
“父帝……”
應(yīng)知也已經(jīng)動不了幾根手指,她失焦的雙眸模糊不清,看著那把劍,血淚傾瀉而出。
對不起……
她無能,膚淺,愛錯了人,把自己的一切,葬送了國家的未來。
還有那個人。
意識逐漸消融于軀殼之前,應(yīng)知也好像看到了那人。
他側(cè)身而立,右耳上那一抹葉飾微微晃動,在陽光下反射著光。他愛穿素色的衣物,總是那般淡然,永遠對她和氣恭敬;
這樣一個人,卻在背地里默默愛了她十余年。
夏侯玉傾……
若有來世,我定然會舍身,來愛你這一世。
白盡冬
新人開新坑~《毋別》的背景設(shè)置是一個男女平等的世界,故事內(nèi)容包括重生復(fù)仇,與男主從零到有的感情線,以及親情線也占了很大的比重~我會努力做到劇情不拖延,各位喜歡的寶子們可以關(guān)注起來哦!不會讓你們失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