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黃羽儀。
我有先天性心臟病。每當生命垂?;蛘吲R近水邊的時候,心臟處總會泛起琉璃色的藍綠光,與正心處的一顆紅痣相輝相映,冰清而又奇艷。
除了這個,我還有太多不同于常人的奇異之處。
你會在水汽彌漫的瀑布前微微騰空嗎?你會在東南季風攜著濕潤呼呼而來,城市里下傾盆大雨的時候,腳離地面嗎?你會從小到大一到下雨天為了遮掩奇異被要求必須穿上及腳的長裙嗎?你會一到下雨天就心臟處泛出藍綠的琉璃色,像生生不息的生命輸送源嗎?
不會,我當然知道答案。
在高樓林立的東南沿海的繁華城市嵌著一研究所,古色古香,青磚綠瓦,黛黛園林,仿佛是這座鋼鐵森林里的通向古代的時空穿越點。連大雨滂沱的雨季到來時,雨滴從翹檐上滴落,都似乎要費力地破開時間,帶著歷史的厚重感,天然屏蔽現(xiàn)代化的快節(jié)奏。
我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悠悠地站在角落等待,低頭看著及腳的長裙和風衣悄悄遮住無奈的騰空和心臟處不尋常的藍綠光。雨聲滴答,時間嗒嗒,慢慢地竟也能玩味出這失靈的地心引力的黑色幽默。
不久,一雙锃亮的黑色皮鞋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迎上前,閉了傘。
他是我的男朋友沈江臨,從小一起長大的那種。
我是一名古生物研究員,我的爺爺是位著名的古生物學家,幾年前去世了。
因為這一份傳承,也帶著一份冥冥之中覺得我的怪異和古生物有關(guān)的好奇和懷疑。我追逐爺爺?shù)哪_步,邁進了古生物研究的殿堂。
我泡在萬萬千千的黑色典籍里尋找蛛絲馬跡,追問那個司空見慣卻依舊神秘的問題。
有沒有一種可能,也許,龍作為一種遠古的生物,確實存在過。
排除“順治十八年辛丑(1661年)夏六月,有龍騰于猴拍嶺,盤繞全山,山盡沒,經(jīng)過處田廬多壞(乾隆《潮州府志》卷十一)”這類以龍卷風來混淆龍的出現(xiàn)的典籍記錄,以及“崇禎十六年(1643年)八月十四日夜,星月皎潔,絕無云雷,而一龍蜿蜒上天,金光昭耀,戶牖皆黃。牧人野棲者皆伏地。(康熙《黎城縣志》卷二)”這類說龍能夠放射出映照天宇的強烈光芒,無一星半點的前代典籍印證,卻在明清時代的地方志及文人筆記中達到了高潮的明顯為杜撰之作的記載,和我一樣的研究者們在充分尊重歷史的前提下,前仆后繼地抱著最苛刻的態(tài)度去挑剔那些來自古代的文獻記錄。
很難斷定哪些記載真實可信,但是從浩渺的典籍中抽取共性,一如馬小星先生所述,“有不少記載顯示,龍墜地后所面臨的首要威脅,是水分的喪失。在缺水的情況下,它很難再飛起來。如果一時得不到水分的補充,那就會出現(xiàn)一種十分奇特的景象:龍可能在原地困臥數(shù)天乃至十天半月,任憑千萬人縱情圍觀,直等到一場大雨降臨,出現(xiàn)較多的水汽,它才乘著雨勢騰空而去,給人造成一種龍能夠騰云駕霧的感覺。直觀經(jīng)驗被總結(jié)成所謂的‘飛龍乘云,騰蛇游霧’”。
這就是我最想告訴你的信息。你是否還記得我的怪異?在水汽彌漫的地方會微微騰空。
所以,我期盼著有一天能見到真的龍的生物化石,但那一天那么快來到,我是沒想到的,尤其還不是化石,而是有血有肉的遺體。
那天,我從興奮到戰(zhàn)栗,從顫抖到心痛,最后昏厥。
我什么都明白了。
一處密林,一縫逼仄的罅隙里是純凈的地下水的源地,村里的井水也發(fā)源于這里,世世代代,泉泉不絕,甚至村里老人長壽也被歸因于這“圣水”。
但,當時水里有嚴重的腥味,水質(zhì)被嚴重污染。
村民們艱難敬慎,以朝拜的態(tài)度走進圣水源頭,走過罅隙后里面豁然開朗,別有洞天。
漆黑的石洞里,怪石嶙峋,水源冰涼清透,青綠色的苔蘚是唯一的生機,水流的潺潺聲和水從高處的灰石柱滴落匯入的聲音是唯一的動靜,而那里躺著的一具龐然大物的遺體……疑似龍。
工作人員們穿著白藍色一次性罩衫,戴著口罩進入。
我越穿過罅隙,越靠近里面的洞天石扉,我的心臟就好像越來越被重錘,墜落感越來越強烈。
我強忍著,用力地捏著黑色的相機,用力到指尖血色褪去,生生泛白。
最先遇到的是鉆入鼻尖的惡臭,口罩也擋不住,越靠近它越明顯,一群人紛紛干嘔起來。
但我卻漸漸難以控制自己地捧著相機朝著它走去,同時心臟處第一次在未下雨,未水汽迷漫的時候泛出琉璃色,越靠近越甚,但是往常汩汩地流入我的心臟的生命的養(yǎng)液,今日卻非常紊亂,像不斷被攪動的漩渦,令我心悸,戰(zhàn)栗。
我靠近它,冒著冷汗,又模模糊糊地聽見什么熟悉極了的聲音,厚重,回聲,層層疊疊地鉆進我的耳朵,參差,重疊,聽不真切。
但一點一滴,愈靠近就愈清晰幾分。
慢慢地,那一聲聲和一次次心跳同頻共振,太熟悉了,這聲音我好像聽了千百遍一樣。
我接著捧著相機朝以聲音引著我去的地方,天地都虛焦了,其它周圍的聲音也變得模糊。
我沿著它長長的龍身走,看到怪石尖刻的一角被脆生生地折斷,龍鱗卻毫無痕跡。
我望見它的心臟處,其它地方的鱗片鋒利到截斷千年溶洞石,而這最柔軟的地方卻裸露著,千痕萬跡,傷痕累累。
我顫抖著完成工作,我把黑色相機端正。它趴著,我站著,冰冷的鏡頭居高臨下地對著它,按下快門的咔嚓聲仿佛開了一槍,槍擊準的地方是它身上唯一缺的一片龍鱗,最珍貴的護心鱗。
最后,我接近龍首,看到粗壯的龍須拖在地上,拉出巨大的痕跡。
當我真正走到它的正面,那句模糊的聲音完全清晰,依舊厚重,染盡凄涼和思念,跨過千萬個時空,轟隆轟隆,回回蕩蕩,層層不絕,是……
“歲遂”
我想起來了,
這是我千千萬萬年來的名字。
起自”更守“,意愿“祝你,祝我,祝這個世間歲歲遂遂?!?p> 一聲一聲的“歲遂”讓我重逢千萬個曾經(jīng)的我,回溯了我所有真實的過去。
一世一世地,我想起了,淇水河畔的吟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毕肫鸩赊鄙桨?,頤性養(yǎng)壽的隱居,想起他守著那幅有毒的《齊物論》,想起他奏響的那首《廣陵散》,想起茶馬古道他讓我扮丑,想起宋代學堂他拿著手尺訓斥,想起他被換鱗片,血跡斑斑,金黃成黑;想起他再也恢復不了人形,卻為了見我,一次次地墜落在我身邊,想起他生挖自己的護心鱗,想起那個青橙穗子的玉佩……
最后一切謎團破開,我才想起來,原來他……才是真正的沈江臨。
原來爺爺去世前說的是這個意思,原來原來……
那么,老天今天大發(fā)慈悲讓我全部想起永生永世的回憶,代價是什么?
是這次寒潭的重逢后我與他就亙永分離嗎?
但“琴瑟在御,誰與鼓彈?感寤馳情,思我所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