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月,在棲霞和大方被仇靈雨折磨得徹底崩潰之前,茶肆終于修整完畢。
暮春三月的永寧坊,朱紅小樓像塊嵌在青灰磚墻里的瑪瑙石。三層飛檐翹角掛著鎏金驚鳥鈴,匾額上“隱香閣”三個大字墨跡未干,為仇靈雨親手所題。
一樓是供散客使用的正廳,門口掛著珊瑚簾,風過時叮咚作響,映著十六張茶桌泛起柔光。最絕的是每張桌腿都雕著貔貅,仇靈雨說這是為了“鎮(zhèn)住茶客的錢袋子”。
踩著高度和深度分毫不差的樓梯上到二樓,九間小茶寮掛著各色絞綃帳子。其中天字號房鋪著波斯進貢的羊絨毯,擺著龜茲運來的胡楊根雕茶案,這是給最尊貴的茶客準備的。
三樓格局陡然素凈起來。仇靈雨住的主屋擺著十二扇紫檀屏風,繡的是長安八景圖,小凡正踮腳往錯金博山爐里添蘇合香。隔壁棲霞的廂房就寒酸得多,除了一榻一幾,空蕩無物。
棲霞正站在天井里,考察著茶肆的布局,耳邊是大方喋喋不休的抱怨。
“憑什么我住柴房?”他抱著鋪蓋卷,一腳踢開院角的木門,“這地方連個窗都沒有!”
棲霞揉了揉太陽穴:“柴房離廚房近,你半夜餓了還能順兩個饅頭?!?p> “那你怎么不住柴房?”大方把鋪蓋往地上一摔,“就算你是掌柜,一個男子跟東家住一個屋檐下,傳出去像什么話?”
仇靈雨正倚在二樓欄桿上修剪一盆蘭花,聞言輕笑:“棲霞住三樓最里間,與我隔著整條走廊,你倒是比坊正還操心?!?p> “就是!”棲霞下意識附和。大方狐疑地打量著她,目光在她略顯單薄的肩線和纖細的脖頸間游移。
“等等……”大方忽然湊近,“我才發(fā)現(xiàn),你說話怎么細聲細氣的?還有你的手,怎么這么小……”他伸手就要去碰棲霞的手。
“夠了!”棲霞一把拍開他,深吸一口氣,“既然要合伙做生意,有些事確實該說清楚。”
棲霞朝仇靈雨招招手:“東家,咱們該召開隱香閣第一屆全體會議了?!?p> 三人找了張茶臺坐定。
作為掌柜,棲霞自覺主持會議。她清清嗓子:“從明日起,隱香閣就要開門迎客。我們?nèi)齻€既然有緣湊在一起,自然要開誠布公。”
她深吸一口氣:“第一個議程,自我介紹。”
仇靈雨輕笑一聲,眼睛里掠過幾絲嘲笑。
棲霞看到了她的表情,立刻發(fā)問:“東家,上次在馬車里我還沒問過你,你是如何看穿我的?”
仇靈雨聞言收起笑意,神色正經(jīng)了不少:“這個我倒真可以告訴你。你扮男孩子,舉手投足都像極了,但你忘了男女大防。真的男子,怎么敢大庭廣眾之下和蠟燭姑娘舉止親密?更加不敢單獨踏入貴女的馬車?!?p> 棲霞心中咯噔一下。原來仇靈雨邀請她進馬車本是試探,而她一旦踏入,就坐實了對方的猜想。
自小在山中長大,身邊全是和尚,她沒有和女子相處過,自然不懂男女大防。棲霞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記住這個教訓(xùn)。
二人你來我往,旁聽的大方早已張圓了嘴巴,活像只被雷劈中的蛤蟆。
“你你你……”大方結(jié)結(jié)巴巴,“你是個娘們?”仇靈雨在一旁笑得雙肩顫抖,手中把玩的蘭花剪差點掉下來。
“叫姐姐?!睏颊笪W?,“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我扮男裝是為行走方便,并非有意欺瞞?!?p> 大方咂摸一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你不僅是女子,還是個小尼姑!”
棲霞面無表情:“對,我曾經(jīng)是個小尼姑,但現(xiàn)在是隱香閣的大掌柜,你的頂頭上司?!?p> 大方這才醒悟到,自己是這個三人食物鏈的最底層,不禁悲從中來。他撓撓頭:“我沒什么好自我介紹的,大方,以前是牛頭寺的和尚。”
盡管已經(jīng)相處了一段時日,仇靈雨依然對大方看不順眼。
“我這隱香閣倒不像茶肆,改成寺廟得了,來的都是和尚尼姑?!彼嗌儆悬c陰陽怪氣。
“東家有所不知,”棲霞立馬狗腿地接話,“你道我為何有一手煎茶的好本事?蓋因這茶道,從來就和佛寺大有淵源。茶圣陸羽,他是個孤兒,從小被龍蓋寺住持智積禪師收養(yǎng),在佛寺里學會了茶道,后來將煎茶之法著作成書,傳揚開來。我?guī)煾秆瞿疥懹?,也喜歡鉆研品茶煎茶,我呀,耳濡目染,就學會啦!”
棲霞又指了指大方,“再說大方,雖然不學無術(shù),手腳不干凈……”
大方聞言,不服氣地瞪了過來。
棲霞面不改色:“但也有他的優(yōu)點。你是貴女,不方便拋頭露面;我是外鄉(xiāng)人,對長安兩眼一抹黑。大方不同,他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對長安的大街小巷、風土人情門兒清。咱們置這個宅子,不都靠大方跑進跑出?”
仇靈雨聞言默默點頭,大方則驕傲地挺直了胸膛。
“東家既然決心要隱姓埋名、隱于市井,有大方這樣的潑皮……不,小老百姓做掩護不是更方便?”
仇靈雨想了想:“也罷,看他最近挺勤快,我就留下他。但是,小偷小摸的性子必須給我改了!污了我隱香閣的名聲,我打斷他的狗腿!”
“東家放心,包在我身上!”棲霞胸脯拍得山響,“我自有法子治他!”
大方裝作沒聽見,對著仇靈雨露出諂媚的笑容:“那個……東家,既然你對我挺滿意的,那月銀,是不是能漲了?”
棲霞也跟著露出諂媚的笑容:“東家,我這個掌柜的月銀,是不是也能有了?”
仇靈雨漫不經(jīng)心地用小剪子整理著手指上的死皮,吹了口氣道:“急什么,第一個議程還沒完,我還沒做自我介紹呢。”
棲霞和大方面面相覷,心道:你這女魔頭竟然要自報家門?
仇靈雨微微一笑:“我姓仇,當然,仇家是誰說了你們也不知道。但有一件事你們得知道,那就是我從家中帶出來的金豆子,為了置這個鋪面已經(jīng)花得精光。”
?。?!棲霞二人如遭晴天霹靂。
“所以,你們想要月銀,就得自己努力去掙。加油?!背痨`雨笑得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