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提起我,向來是「她的一生順風順水,人人稱羨?!?p> 年少時富貴無憂、父母疼愛,后嫁給竹馬,相愛相守二十余年成為丞相夫人。
我原以為能一直幸福的走到最后。
直到臨走前,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藏在卓匣里的那封信,才知道原來他愛的從不是我。
再睜眼時,我回到了嫁給李序的前一夜,親自上門退婚。
面對他的厲聲質(zhì)問,我淡然一笑。
「演了這么久,你不累嗎?」
婚書落地,我決然轉(zhuǎn)身離去,從此桎梏我一生的枷鎖被斬斷。
正文
1
四十歲生辰的那日,我知自己大限將至。
年少落下的舊疾近來頻頻發(fā)作,常痛到整宿無眠。
冷夜長寂,我在枕邊人的輕鼾中醒來,獨自推門向書房走去。
也許是人死前都愛懷念一生,我也不例外。
但我想自己應(yīng)該是幸福的。
如果說在我拿起卓匣里的那封信前。
「自上元佳節(jié)見卿一面,李某再難抑相思苦……」
「元熙十年?!?p> 我反復咀嚼這四個字,太過久遠。
好像是,先帝在世,我們成婚之前。
我記得李序迎娶我前,父親要我問他可是真心。
他說:
「李序此生,絕不負卿!」
為這一句,我舍棄榮華富貴陪他半生。
他信箋的日期,元月十七,我正因為策馬赴邊救他摔斷了腿,臥病在床。那時我常痛不欲生,但想到他,心中還是甜的。
沒曾想在我盼他來看我的時候,盼到的卻是他耽于佳人桃花面。
還未從回憶中抽離,冰冷的匕首就架在我脖上。
幽暗的燈火中,我猛然瞥見城防圖的一角。
醴朝百年來,我姜氏之所以長盛不衰,便是因為效忠帝王,絕無二心。
而今一看,李序竟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意。
「為什么?你可知這樣會害了我姜氏一族人!」
我使出全身力氣向他嘶吼,淚水決堤而下,為丈夫的欺騙和忘恩負義崩潰。
而他只是將我推倒在地,居高臨下。
「姜氏,我真的很厭惡你從前施舍于我的樣子。不過總得讓你死個明白?!?p> 「這份城防圖是假的。真的那份,早就送到你父親那了?!?p> 「朝時我已稟明陛下,大義滅親?!?p> 心臟被利刃貫穿前,他附在我耳畔呢喃。
「你欠我的,就由你們一族償還?!?p> 2
也許是沒能瞑目,我回到了嫁給李序的前一夜。
鏡子里的臉龐還很稚嫩,這時候,我才剛及笄。
爹娘站在我身后,隔著屏風偷偷拭淚?!赴徏捱^去后,可就不能這般任性了。但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記得回來。爹娘給你撐腰。」
姜氏,百年望族。
作為嫡系,祖父是大名鼎鼎的驃騎將軍,父親更是鎮(zhèn)國公。如此顯赫世家的獨女竟要嫁給一窮二白的書生。
也是我幼時竹馬,李序。
十年前父親在揚州任職時,我與他做了三年玩伴。所以在三年前,當知道他不遠萬里來京中拜謁父親時,大家都很驚喜。
不出意外,他成了父親的學生,天資最高的那一個。
再然后便是現(xiàn)在了。
如上一世一樣,爹娘一個勁兒地囑咐我,生怕有任何差錯破壞了女兒的終身大事。
他們不知道,包括我,也沒想過這是步入深淵的開始。
嫁給李序便是走進他布局二十余年的陷阱。
從那以后,姜家將萬劫不復。
3
但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拿出放在桌上的剪刀,細步走到窗前,將高高掛起的嫁衣剪了個稀碎。
在父母錯愕的目光中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響頭。
「爹娘,女兒不想嫁了,明日我親自去李家退婚?!?p> 宅院里的門被迅速關(guān)上,侍女侍衛(wèi)都慌忙退至院外。
燈芯被點燃,原本幽暗的房間迅速被照得亮如白晝。
良久的死寂后,我聽見父親極其輕微的一聲嘆息。
「罷了,你想清楚就行?!?p> 「我會讓他過來,不必多走一趟?!?p> 「于你名節(jié)有損。」
我抬頭見他眼角的細紋又添了幾根,不由得就哭出聲來。
最最疼愛我的爹娘,縱使我做出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都盡數(shù)支持。
那在我未曾歸家,連同一封書信都未捎過的二十余年,他們是怎么過來的啊。
門被人驀然推開,冷風呼地全灌了進來。
還有人失控的大吼。
「阿姀,不要?!?p> 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原本單薄的身影此刻更多了幾分蒼白。
是李序,僅聽聲音我就認得出是他。
來人疾步匆匆,與我并肩跪在地上。
他神色慌張地看向我,嘴里求得卻是父親。
「國公,懇求您再給我一個機會?!?p> 見父親一言不發(fā),他又轉(zhuǎn)身拉起我的手,眼底盡是討好。
許是印象太過深刻,我忽得就想起臨死前他的那句「最討厭我施舍的樣子?!?p> 明明每一次都是他自求的,我不過順了他的意,到頭來還成了十惡不赦之人。
「李序。」
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演了這么久,你不累嗎?」
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溫和的神情在李序臉上逐漸皸裂,隱隱露出些猙獰。
饒是這樣,他還是溫聲哄著,夾雜著引誘。
「阿姀一定是太累了對嗎,我不怪你?!?p> 「我們把婚期延后好不好?」
分明是我聽過成千上萬遍的熟悉話,說話的人卻在此刻陌生了起來。
原來跳出愛慕的色彩看待這個人,才更能發(fā)現(xiàn)他的瑕疵。
如此直白的控制與責備,我前世怎么就從沒發(fā)現(xiàn)呢?
衣袖被拽得越來越緊,思緒也被他一同拉回。
我摸出方才藏在袖中的剪刀,一并剪斷。
「不好?!?p> 4
京中事情傳的很快,姜李兩家不歡而散的消息很快便走遍了大街小巷。
流言就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光是編排我攀附權(quán)貴,公然悔婚的版本就聽了不下十個。
但好在姜家本身就是權(quán)貴,隨便一查便知道是誰的手筆。
李序想通過這種下三濫的輿論壓力將我推上風口,不敢在京中露面。
可惜我偏不叫他如愿。
見我來,眾人神色各異,只有坐在角落的一人面色如常。
其實這些反應(yīng)在我意料之中。換作從前,我也鮮少參加詩會。
除了父親,姜家世代出武將,在文采方面確實弱了些。
若不是到我這輩沒有男子,恐怕又要被冠以多年的莽夫之名。
只是這樣子到底還是傳了下去。我雖從小學習功課,卻著實不喜文人的風花雪月。只想如外公一樣馳騁疆場,保家衛(wèi)國。
可一切的念想在嫁作李家婦后都煙消云散了。
作為全場的焦點,李序在起哄聲中為難地站了起來,執(zhí)筆落墨之際還時不時側(cè)目,故作深情地看向我。
一炷香的時間不到便作成首歌頌愛情的小令,又引得喝彩連連。
「阿序之才于大醴而言不過風毛菱角,方才僅是拋磚引玉,還得由諸位獻上佳作?!?p> 話說的好聽,但詩卻經(jīng)不起細品。
字里行間的曖昧將我惡心了好一會兒,見我不為所動,眾人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些鄙夷。
只有李序不計前嫌,「好心」地替我解圍。
「阿姀也試試吧,莫要辜負大家對你的期望。」
經(jīng)他一說,果然就有聲音將矛頭引向了我。
我早料到他會來這一出,幸得自己提前準備過。
可想到過往種種,恨意不免涌上心頭,拿著筆的手抖個不停。
在旁人看來卻是打了退堂鼓,唏噓一片。
冥冥之中,有人輕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別慌?!?p> 微苦的草藥香襲來,讓人找回了些許思緒。
我拿起筆寫下長詩,一氣呵成。
「好詩,寫得太好了。既有對山河壯麗的贊美,又有對國家未來的展望?!?p> 「許久未見女子能寫出如此磅礴大氣的佳作了,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我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讓原先嘲笑的聲音通通閉了嘴。
也有不少人開始質(zhì)疑流言后的真像。
「其實我剛剛就想問,為什么傳聞沒有一個說李序的不好?」
「你這么一說還真是,該不會是他自導自演吧!」
唾沫星子將李序淹沒,侵蝕著他最引以為傲的文人風骨。
他羞憤欲死,但我哪能就這樣放過?
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里,有一孩童擠開人群沖了進來。
在短暫的環(huán)顧后,他眼前一亮,迅速向李序奔去。
下一秒,孩童跪在地上,死死抱著李序大腿不放,哭死響徹云霄。
「郎君,求求您救救我阿爺吧?!?p> 「您讓我辦的事都辦好了,現(xiàn)在姜家娘子名聲也臭了,求求您幫幫我吧。」
此話一出更是坐實了李序買通人手抹黑我的事實,站在他身旁的人紛紛退步,不愿與之為伍。
一瞬間輿論扭轉(zhuǎn),討伐和譴責全部倒向李序,他眼底含著恨意,在議論中落荒而逃。
可是李序,這只是一個開始啊。
你我所隔乃是血海深仇,是姜氏百口人的性命,我要你以命償還。
5
天色混混,陰風陣陣,隱隱似大雨將至。
樂子已經(jīng)看完,王孫公子也無再待下去的雅興,索性遣散了眾人。
果不其然,才剛走到一處小亭就下起了大雨。
不想被沾濕衣裳,我便喚婢女小荷與我在此地稍作停留。
木橋淋了雨后被踩得吱吱作響,身著綠裙的女子匆匆跑來躲雨。
寒風凜凜,衣袂飛揚,熟悉的草藥香幽幽襲來。
我抬起頭,正對上那雙明亮的眸子。
一瞬間,心如墜冰窟。
天知道我嗅見草藥香時有多么驚喜,甚至準備好了把手中的紙條還給她道謝。
可在看到她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知道她身份的,大理寺卿體弱多病的庶女陸嬋。
但我沒曾想她居然就是李序書房畫中的女子。
「抱歉,我沒帶傘,可以進來躲雨嗎?」
她停在即將踏入小亭的前一步,笑盈盈地問我。
說來奇怪,我從沒聽過如此清冽動人的聲音,竟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多謝姜娘子?!?p> 想來她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不然怎會如此落落大方,襯得我都有些局促。
面對這樣一個人,我心中五味雜陳。
若真要刨根問底,我和李序之間的恩怨其實與她無關(guān)。
她從未接受過李序的示好,也未回應(yīng)過他的愛慕,她沒有做錯。
只是我難免不甘心。
這樣好的一個人,僅有一面之緣,卻愿意在詩會上悄悄給我遞詩解圍。
她的上一世又是怎樣的結(jié)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