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六十大壽這天,得知夫君養(yǎng)了個外室。
事情敗露,他卻更加咄咄逼人。
“我虧欠了她四十余載,如今偏要抬她做平妻。”
四十余載啊,我咽了四十余載夾生的飯。
我苦笑一聲,說了句和離。
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得知后,同他一起斥責(zé)我。
“母親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沒必要執(zhí)著于情愛?!?p> “哪個男人沒有三妻四妾,我同意小娘入門?!?p> “你若當(dāng)我是兒子,便不應(yīng)該趁和離將錢財卷走?!?p> 他同意,他算哪根蔥?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帶著嫁妝走了。
留了個空殼子給他們一家三口。
這個家,靠我的嫁妝撐著。
是他們忘了來時路。
后來,債主追到我跟前討他二人賭債,不給便斬斷手腳。
我故作茫然搖了搖頭。
“那二人,我從來都不認(rèn)識?!?p> 1
我的夫君說,讀書傷了身子,需在我生辰那天挑半日去醫(yī)館調(diào)養(yǎng)。
我信了,于是默許他四十余載從未陪我過一個完整的生辰。
今天,是我的六十大壽,賓客祝頌,觥籌交錯。
我的夫君仍舊心不在焉,目光頻頻看向門外。
酒勁上來,我有些怨他,便賭氣般離席。
抬眼卻看見兒子房中的阿財,拿著封信偷摸進(jìn)了夫君的屋子。
像是有預(yù)感般,我莫名心慌起來,跟了上去。
于房中拿到信,還未看清內(nèi)容,淚卻先人一步砸了下來。
“琛郎,每年都在這個時辰替我作畫,今日怎拖了這樣久?”
琛郎,她喚的是我夫君,李琛。
娟秀的字跡在紙面鋪陳,似是嬌嗔,扎得我眼眶泛酸。
心口,窒痛到喘不過一口氣。
成親當(dāng)天的交杯酒,跨過四十余載光陰,此刻才讓我品嘗出苦澀的滋味。
每年?
是哪個每年?
我顫抖著手,將信件放回書桌上。
卻失手打翻了他桌邊的畫作。
嘩啦一聲。
畫紙散了一地,袒露出一副副女子的肖像。
畫中女子,眉眼從青澀到嫵媚,再到年歲老去平添溫柔。
一張畫作,代表一年變化。
畫紙下方,標(biāo)記著作畫時間,和他當(dāng)時所想。
“啟元六年,我雖娶了妻,但許諾讓綿綿做我無人所知的妻子?!?p> “啟元五十九年,我向綿綿許諾,待家中主母去世便扶綿綿做我唯一的妻?!?p> 字里行間,情意繾綣。
只是可惜,我不是那畫中女子,是他盼著去世的家中主母。
他愛的那個是綿綿。
從前棄他而去的老青梅,顧綿綿。
我安靜俯下身子去數(shù),來來回回數(shù)了三遍,整整四十三張。
從我十六歲成婚,到去年生辰,他都在陪別人。
我認(rèn)命般地閉上了眼睛,淚落了下來。
原來,她說的每年,是我成婚后的每年。
從十六歲,到六十歲。
他娶了我,也沒忘記她。
往日咀嚼的柔情蜜意,在此刻在心底酸得澀口。
他借口缺席我四十余載生日,原是去陪了她。
2
我擦干淚,回到席間。
撞見李琛正抬腳往出走。
看到這一幕,我像是被摑了一掌。
壓下喉頭哽咽,艱難開口,聲音很輕很輕。
“夫君,若是我說,今日一定要陪我呢?”
若是他愿留下,我可以看在往日情分聽他辯解。
可以看在情分上,繼續(xù)用嫁妝供養(yǎng)著這個李府。
他察覺到我不對勁,先是一愣,隨后認(rèn)輸般調(diào)笑著作揖。
“壽星夫人吃好喝好,為夫療完傷便速速來陪你?!?p> 我冷冷看著他面不改色出口的謊。
心口痛意一陣烈過一陣。
他對她的愛意,竟?jié)饬抑链恕?p> 我苦笑了一聲,依舊抱著從前一般溫柔的態(tài)度勸慰。
給了他第二次機(jī)會。
“今日陳大夫也來赴宴,讓他瞧瞧是一樣的?!?p> 身旁的陳大夫聞言,以為他是真的有急診,取下肩上的包開始翻找行醫(yī)物件。
李琛見狀像是被踩中尾巴的貓,怒意瞬間便掀了起來。
指著我的鼻子呵斥。
“六十歲的人,何必胡鬧至此?!?p> “為夫去療傷,必有為夫的道理,何須你一個婦道人家置喙?!?p> 他的呵斥,一陣高過一陣,澆滅我心底僅存的一絲希冀。
淚,無知無覺落了下來。
看清了,也不必忍耐了。
我猛吸了幾口氣壓下心痛,從袖口掏出畫作,摔到了他的臉上。
“四十余載心傷,還未療好?”
“夫君,你看看是不是畫作上這位庸醫(yī)?”
3
聲音回蕩在堂屋,字字珠璣。
他瞞了四十余載的謊,就那么赤裸裸地在眾人面前掀開。
周圍皆是賓客議論的聲響。
李琛彎腰,在一片議論聲中,珍而重之拾起畫作。
他疼她至此,連畫的畫作都這般呵護(hù)。
我有些恍惚,心也因著他這番動作,愈加疼痛起來。
從前,我央他替我作畫時他是怎么說來的?
他說,從前靠畫作謀生,每每提筆便憶起前半生謀生的艱難。
不忍再觸碰。
原來是謊話呀,這是顧綿綿才能有的待遇,怎能予我呢?
眾人的議論聲尚未停止。
李琛拾撿好畫作后,似乎是臉上掛不住,被我揭穿之后更加理直氣壯起來。
“她等了我四十余載,受了四十余載委屈,我定然不會讓她再受委屈?!?p> 四十余載,我細(xì)細(xì)咀嚼著他話里提到的時間,由唇齒苦到心坎。
四十余載,是一段怎樣漫長的年歲呢?
這段年歲,我同他成了婚,為他誕下一子,操持著娘家產(chǎn)業(yè)供他父子二人衣食無憂。
迎來了一個,我以為相敬如賓的晚年。
到今天我方才發(fā)覺,這些甜與苦里,皆摻上了旁人的身影。
我咽了四十余載的夾生飯,無人在意。
她住在那宅子里,享著他的供養(yǎng)反倒被心疼。
當(dāng)真是嘲諷啊。
那便將前塵斬斷,剛好四鄰在場,那便一齊丟了這丑。
大悲一陣,我有些站不穩(wěn),顫顫巍巍扶著椅子坐下才繼續(xù)開口。
“你打算如何不委屈她?!?p> 他見我神色緩和了不少,看了看四周賓客才緩緩回應(yīng)。
“如今說開了,我定是要娶她進(jìn)門做妾的?!?p> 做妾?
聽到這話,我冷笑起來,反倒是替那女人不值了。
苦等四十載,這個男人連個平妻的名分都不敢正當(dāng)給。
我和她皆是瞎了眼。
笑完,我的目光繼續(xù)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字一句慫恿。
“等了你四十余載,不如抬她做個妻?!?p> 他聽完,面色一喜,死死抓住了我的袖口。
“當(dāng)真?”
“眾賓客在場,你可不許食言?!?p> 我嫌惡地把綢緞袖子從那只臟手里抽了出來,笑盈盈看著他。
“當(dāng)真。”
“和離之后,從此她便是你唯一的妻子?!?p> “諸位做個證,當(dāng)日結(jié)婚他向我爹爹許諾不納妻妾,雖然爹爹作古但話還是要算數(shù)?!?p> “和離之后,他同我崔家再無瓜葛?!?p> 話音落下,李琛的神情閃過一絲慌亂。
他站在我的椅子旁,居高臨下看著我。
一樁,一樁數(shù)落著對我的不滿。
怨我強(qiáng)勢,怨我不知情趣,怨我待子嚴(yán)苛。
末了,落下一句算作總結(jié)。
“你的這些我都容下了,為何為這點小事同我和離?”
我愣愣看著他為這個女人,頭一遭同我爭吵。
我覺得我也應(yīng)當(dāng)說些認(rèn)真的話,于是斟酌好久,認(rèn)真地撒了一個謊。
“我不愛你了?!?p> 不知是騙過了他還是騙過了自己。
他眼底閃過一絲怔愣。
我心口的痛意好似從這刻開始輕了半分。
賓客散場,我丟開一切回里屋養(yǎng)神,想著下一步。
六十花甲算是一個輪回。
我在這一歲看清一切,算是重來了一回。
他忘了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忘了離不開的是他而不是我。
3
回到房中,我喚來了隨我陪嫁的紅兒。
“去查查我從娘家?guī)淼氖罪椉耶?dāng)?!?p> 李琛祖上闊過,到他就成了一介落魄書生,手上只有那么一個宅子。
這宅子里的物件,都是我從娘家?guī)淼摹?p> 他養(yǎng)了外室,勢必要錢財,勢必要給物件哄著。
李府的錢財全捏在了我手里,他定會從別處打主意。
紅兒出去了半天才搬著三個空箱子回房。
見到我,五十來歲的小老太太哭紅了眼角。
“小姐帶來了六箱首飾,如今被他變賣了半數(shù)。”
“怪紅兒,先前未幫小姐看清人。”
心口,傳來意料之中的痛意。
早在發(fā)現(xiàn)畫作那刻我便料到了這般結(jié)果。
我壓下心疼,柔聲寬慰著她,順手扯開了房中的暗匣。
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心無端空了一瞬,墜到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洞中。
里面放著李琛在成親當(dāng)天為我打的金簪,如今也當(dāng)了。
情意,原是這般廉價啊。
我關(guān)上匣子,緩了好幾口氣。
才讓紅兒差人去當(dāng)鋪贖有我姓名的首飾,將票據(jù)理好。
這些留著,以后有大用處。
4
紅兒走后,我便來到府外,給外地的侄兒寄了封信。
順便找了個教書先生擬和離書。
拿著和離書回府,迎面便撞上了顧綿綿。
那四十三幅畫作,我來來回回看了三遍。
絕不會將她錯認(rèn)。
她著一襲粉色輕紗,大概是不曾操勞過,站在我面前嬌俏得像個少女。
我穿著暗色主母裝扮,老氣橫秋,儼然一副老婦人的模樣。
相形見絀。
見我,她杏目一挑,朝我打量了一陣。
語氣輕蔑。
“你便是琛郎的妻子?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