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青陽縣甚是奇怪。
平常像過街老鼠似的小乞丐們居然從破廟爛棚里鉆了出來,他們手里拿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糖葫蘆,一邊嚼著一邊含混不清地唱著童謠:
“朝求生,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
“說為何?道為何?大老爺放狗吃人了!”
“敢問惡犬叫什么?請去衙門看殺狗!”
他們邊跑邊唱,專往人多的地方竄,引得大伙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也不知誰起了個頭,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衙門前乘個涼看熱鬧,竟引了一路的人往縣衙涌去。
衙門前被圍得水泄不通,大伙兒都是來看戲的,來得早的端了長條凳椅,來得晚的坐在臺階,最后來的只能爬到樹上,掛在樹枝上往里望。
只見多年未升堂的公堂上,居然跪了三四十個苦主,硬生生將站在兩側(cè)的縣吏都給擠了出去。
“大案啊!”掛在樹上的人興奮道。
樹下來得早坐長條板凳的人擺起了老道,笑著說:
“什么大案?一群挑糞的凈頭和賣春的婊子,誰管他們冤不冤?”
謝縣令端坐在上,手中的驚堂木砸出一聲雷響,他冷厲問道:
“你們一個說趙四騙了你們的錢,一個說他逼你們借印子錢,有何罪證?”
堂下,昭昭和阿明對視一眼,昭昭先開口道:
“回大人,趙四與我們樓里的姐兒有染,借情騙財……”
沒等昭昭說完,謝縣令身邊賊眉鼠眼的師爺打斷道:
“這么說來,你和你身后這些女人都是妓女?”
昭昭答是。
師爺嗤嗤笑了笑:“瞧你年紀不過十三四歲,那些妓女與趙四的勾當為何要你說明?苦主在哪?讓苦主自己開口。”
謝縣令拍響驚堂木,沉聲道:“苦主上前?!?p> 何需上前?昭昭往右面移了移身,露出以云兒為首的一群姐兒。
云兒落胎不久,身子還虛著,眼下強撐著精神開口了:
“大人,我與身后十幾名姐妹都上了趙四的當?!?p> “冤枉?。 迸赃叺内w四一副含屈受辱的模樣,哭道:“大人,我根本不認識這群婊子,更別說騙她們的錢了!”
“若不認識,你身上為何會有我刻下的紋印?”云兒冷笑,看向謝縣令:
“大人若不信,可以令人扒下他的外衣,看他后腰是不是有個篆體的云字!”
那本是云兒從前拈酸吃醋時用簪子刻下的字,原是為了宣示主權(quán),防止他和其他姐兒走近,沒成想?yún)s用在了對簿公堂上。
里里外外近百雙眼睛盯著,謝縣令不好徇私舞弊,只得叫皂吏上前扒了趙四的衣服,確乎有個紋印。
謝縣令威坐不語,師爺走到云兒面前,笑道:
“那你們?nèi)绾紊狭粟w四的當?”
云兒和妓女們將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說了,師爺聽后,窄小的眼睛閃著精光:
“如此說來,你們是沖著有利可圖,才將手中的錢財投給趙四,算作入干股?”
云兒點點頭,隱約覺得有些怪異,卻聽師爺繼續(xù)笑著說:
“你們?nèi)牍蓵r可有帶畫押的契書?”
他這話問得樓里的姐兒們俱是一懵,她們連出樓的機會都沒有,哪能知道世上還有除了身契以外的契書?
更何況,一開始趙四確實反了不少利錢,她們被銀子迷了心,誰都沒想起立契寫狀這事兒來。
見她們語塞,師爺揮了揮手中的扇子,沖高座上的謝縣令道:
“大人,事情已經(jīng)明了。”
“這群妓女口口聲聲說自己拿了錢入干股,卻連一張字據(jù)都拿不出來,豈能當真?”
趙四又開始喊冤,咚咚磕了兩個頭,哭道:
“大人啊,我確實和這個叫云兒的妓女睡過幾次,可絕沒到收她們錢的地步?!?p> “這婊子前些天說懷了我的孩子,非得讓我給她贖身……可上過她的人比街上跑的馬還多,我怎肯被她用肚子敲詐?
“這婊子瞧我不上套,就出此下策將我告上公堂……”
“你顛倒黑白!”
云兒虛弱的臉氣得越發(fā)慘白,昭昭拍了拍她的背,輕聲說了句放寬心。
師爺與趙四對視一眼,一唱一和道:
“大人,這樁案子本就沒有黑白之分。”
“就算她們所言是真,她們?nèi)肓斯?,眼下卻拿不回本錢,這有什么奇怪?”
“方才她們自己說,投錢給趙四是圖利投機。既是投機,那就有賺有虧?!?p> “趙四賺時反給她們不少利錢,這是情;趙四做買賣將錢虧了個精光,依法不必還本金,這是理?!?p> 謝縣令拍響驚堂木,冷聲道:“你們這些個躺著賺錢的妓女,錢來得太輕松容易,便以為天底下有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此案本官不予理會!”
昭昭上前一步,頷首恭敬問道:“敢問大人,若是我們能拿出證據(jù),證明趙四做買賣一部分的本錢是從我們這兒來的,且又證明趙四還有家產(chǎn)傍身,這錢該不該還?”
謝縣令瞟了眼趙四,他極快地眨了眨眼,意思是自個兒并沒留下把柄。
“當然該還?!敝x縣令輕飄飄道。
一眾妓女下堂,阿明領(lǐng)著凈頭們上前。
謝縣令再敲驚堂木:“你們說趙四逼你們借印子錢,有何證據(jù)?”
阿明和凈頭們紛紛從懷中掏出字據(jù),鋪在地上:
“回大人,這紙上雖然寫的是利錢五厘,實際上卻是每月三成的利滾利。若是我們當中有誰還不起利錢,趙四便會帶人上門綁走我們的妻女姐妹,賣到百十里外的濮陽縣當妓女?!?p> 正當趙四又要喊冤,堂下一名漢子憤憤道:
“我妹妹就是被他逮去賣了的!”
趙四梗著脖子頂回去:“證據(jù)呢?口說無憑!”
就在這時,堂外的人群中擠出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她手里牽著個五六歲的女孩,遠遠的便開始喊冤:
“青天大老爺為我做主!”
謝縣令沉聲道:“何人在外喧嘩?拖下去,待會再審!”
剛才那個凈頭漢子站起了身,指著外面那個小女孩道:“大人,那就是我被賣去妓院的妹妹,牽著她的就是與趙四打過交道的老鴇?!?p> 聞言,謝縣令臉色頓時鐵青:“帶上來。”
老鴇牽著女孩進來,她不曉得青陽縣里的彎彎繞繞,自然也不知道趙四是謝縣令的人,于是一見趙四就罵道:
“好你個沒良心的,你跟我說這女娃娃雖然長得矮,但已經(jīng)十歲了,再養(yǎng)幾年就能賣。誰曉得她剛過了六歲的生辰,離上燈還遠得很!”
念及此,老鴇一臉委屈看著小女孩:“年紀小小的就算了,可她一天要吃四碗飯,不給就纏著我哭……我一個調(diào)教妓女的老鴇,倒成救濟餓死鬼的菩薩了!”